夕陽的餘暉照映在幹淨的農家小院裏。


    院子當中,曹安堂坐在石桌旁,胳膊肘壓住小枕頭,緩緩拿出胡大嫂給他的那封信。


    其實,不用看信上的內容,他也大概能猜到寫了些什麽。


    之所以選擇打開,無非是想給曾經那段短暫但又記憶深刻的革命友誼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曹安堂同誌:


    見字如麵。


    一別兩年,迴憶那段燈影月華之下相處時光,點滴情景如在眼前。


    原諒我當初私自決定,拋下你一人,決然離去。隻因你與梁怡同誌的感情不應因我而有絲毫中斷。


    兩年來,時時刻刻等待,終究不見你到來,失落卻不失望,足見安堂同誌用情真摯,我之選擇沒有錯。


    思念之情漸淡,祝福之意愈濃。


    勿念,勿悲,我亦安好。


    革命的道路上充滿了離別,但革命道路上從來不缺少誌同道合同誌的陪伴。


    歡送曹縣同誌迴歸之際,王成水同誌當眾追求,令我十分感動,已決定攜手踏入婚姻殿堂,相信安堂同誌也會在遠方送上祝福。


    同樣,我亦在遠方送去祝福,祝福你與梁怡同誌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許若幹年後,再度相遇,共敘當年美好韶華。


    想來你已在禹州工作,不知詳細地址,遂將此信交托胡愛國同誌帶迴。


    青島。


    李芸燕。”


    短短的一封信,寥寥幾句言語,曹安堂看了好幾遍最終默默放下,不禁搖頭失笑。


    “王成水啊,很好的同誌,很般配的一對。”


    喃喃自語包含了太多的情愫,但也正如李芸燕信中的那一句。


    失落卻不失望。


    如果非要說有什麽遺憾,或許就是李芸燕的祝福,他現在接受不住。


    默默將信紙折疊好放迴信封,下意識要往衣兜裏放,卻先一步摸到了另外一封信。


    一時間,心中充滿疑惑。


    將李芸燕的信放在旁邊,又將今天郵遞員送來的信拿出來。


    此刻定睛細看,郵票上蓋紅章的地方,醒目的“禹州”兩個字,讓曹安堂的心瞬間縮在了一起。


    再低頭看向寄信人的那一欄,“梁怡(寄)”幾個字更是讓他的大腦出現長時間的空白。


    梁怡來信了!


    過去了這麽多年,當初他兩年二十四個月四十八封信的不間斷聯係,到後來那些信已經不知去向,卻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收到了梁怡的迴信!


    顫抖的手好像不聽使喚了似的,拆信封的動作好像需要全身的力氣才能做出來。


    唰的一聲,信紙落在手上。


    他仰頭看著天空,做了不知道多少次深唿吸,才終於將折疊好的信紙打開。


    “曹安堂同誌:


    見字如麵。


    一別數年,未問安好。


    當日一別,隨後投身北方戰場,勝利歸家之後收到安堂同誌四十八封書信,心中感動難以言明。


    拳拳盛意,受之有愧;往事追憶,輾轉難眠。


    幸而收到誤寄於此趙振華先生寫與安堂同誌書信一封,信中夾帶李芸燕同誌字條一張。


    閱後。


    惶惶之心,終得安寧。


    恰如趙振華先生所書,革命道路上總有曲折相伴,革命情誼可如青鸞火鳳比翼、連理花開並蒂,亦可如日月朝暮不並、繁星隔空輝映。


    你我當年情誼,皆成往事又近在眼前,切莫掛懷。


    請原諒,我已於北方戰場尋得真愛。


    堅信安堂同誌亦於青島與李芸燕同誌並肩而行。


    此信旨在送去祝福,以期若幹年後有緣再聚,同席而坐共敘往事、展望前路。


    勿悲,應喜。


    勿迴,此終。


    未知安堂同誌現居青島何處,遂按曹縣寄出地址迴寄,趙振華先生書信與李芸燕同誌字條一同寄迴。


    禹州。


    梁怡。”


    ……


    院內長久的寂靜。


    夕陽的餘暉照映下來,將地上投射出的人影越來越長,最終隨著黑暗的降臨而徹底消失。


    呲!


    火柴燃燒起來的火光驅散了黑暗,有些顫抖的手慢慢朝嘴邊叼著的煙湊近過去。


    幾次都沒對準,火苗燙到了指尖,怦然掉落。


    呲!


    第二根。


    呲!


    第三根。


    也不知道浪費掉了多少根火柴,最終點燃的不是煙,而是石桌上始終放著的小煤油燈。


    濕透的煙紙卷撐不住嘴唇的擠壓,整根從中間斷開。


    曹安堂下意識舔舔發幹的嘴唇,吃了滿嘴煙草葉子,卻不自知,艱難地咽了一口,緩緩伸手拿開最上麵的那張信紙。


    隨後映入眼簾的是他找了好久都找不到的,當初徐州那位趙特派員給他寫的信。


    信紙展開,一張字條掉落下來。


    煤油燈微弱的燈光照應下,一行字躍然入目。


    “我願意在青島等你,你什麽時候來,我等到你什麽時候。你若不來,我便明白。


    ——李芸燕。”


    ……


    三封信,一張字條,最終平鋪開,擺放在桌麵上。


    燈火搖曳,信紙上的字似乎也在跟著跳動。


    沉默許久的曹安堂忽然笑了,笑著起身,笑著又坐下。


    左手伸出去,好似有一個微笑的身影,輕聲詢問他腿上的傷還疼不疼。


    右手伸出去,好似有一張慍怒的俏臉,厲聲質問他到底來還是不來。


    當雙手收迴,一切都化為烏有。


    勿念?


    勿迴!


    “哈哈,勿念,勿迴。哈……”


    戛然而止的笑聲,伴隨著狂怒的氣勢,驟然起身,抬手猛然揮掃。


    幾張信紙和煤油燈一起掃飛出去,掉落地麵。


    滴溜溜滾動的燈火,眼看就要落在其中一張上麵,又是瞬間衝過去,一腳踢滅燈火,小心翼翼將所有紙張撿起來,抱在手裏,頹然坐倒在地。


    五年了,好像剛才那一瞬間,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曹安堂這五年來一直堅持等待的那股子精氣神徹底抽走。


    心是空的。


    腦子是空的。


    整個人都是空的。


    隻有雙眼是滿的,滿滿的全都是天上微弱月光照下來,照映出的信上的內容。


    曹安堂無法理解,他等來的會是這樣的結果,會是梁怡和李芸燕同時給他送上祝福。


    祝福他什麽?


    祝福他在這種無比可笑的誤會當中,就這麽於黑暗中,孤零零的原地踏步,從此再也找不到前進的方向嗎?


    什麽都沒有了。


    他不在那個曾經無比向往的禹州,更不在那個曾經要拚盡全力趕去的青島。


    他還是在這裏,在這個小小的祝口村,沒有了一丁點走出去的理由。


    天空暗淡,烏雲遮月,無盡的黑暗將他徹底籠罩。


    他這一刻就像是個失去了一切的孩子,把頭埋在雙臂之間,腦門使勁磕打膝蓋。


    幾張信紙在他手中,時而抓緊,時而放鬆,變得褶皺甚至都有些破損。


    他想撕開一切,哪怕撕不開這夜的黑暗,最起碼也能撕開這幾份他寧願永遠都看不到的信。


    可最終,也隻是頹然地甩手,徹底放開手中抓著的一切,後腦撞在院牆上。


    笑著,淡淡的笑著,深吸了一口秋夜裏的涼氣,緩緩抬手,從衣兜裏伸手掏出來煙盒。


    慢慢低頭咬出來一根煙,再等去找火柴……


    呲!


    火柴滑動的聲音響起,耀眼的火光照亮前方。


    卻不是他自己親手點燃。


    曹安堂愣住了,趕緊抬手抹了把眼睛,當時就想站起來。


    而起身的動作剛做個開頭,就被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他麵前的付粟錦伸手輕輕按住。


    燃燒到一半的火柴扔掉,片刻的黑暗之後,火光再次照亮周圍。


    付粟錦點燃的火柴湊到了曹安堂的嘴邊。


    曹安堂是懵的,就那麽愣愣看著微弱光亮下,近在咫尺的那雙目光柔和的眼睛。


    直到沉默之中的第三根火柴被點燃,他才終於反應過來,急忙伸脖子過去。


    嫋嫋青煙升起,與之一起的是一根小蠟燭燃起來微弱的光芒。


    付粟錦默默轉身,就那麽肩並肩和曹安堂一起坐在了院牆底下,撿起來那幾張信紙字條,湊著蠟燭光,默默的看著。


    等全部看完,年輕的姑娘也是仰頭依靠在院牆上,長長歎了一口氣。


    “能和我講講,你和她們的故事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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