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晌飯剛過,有些陰沉的天空下,祝口村村頭生產社大門前的空地上,坐滿了人。


    曹安猛和羅成羅二哥家的大小子羅赫赫,吭哧吭哧,將兩年前李芸燕用過的那塊大黑板從生產社倉庫裏搬出來,選個合適的角度豎在大門前。


    大門一旁,付粟錦在麵前的一張長條桌上擺放好粉筆、板擦,翻動書本,做著第一堂掃盲識字課講課前的最後準備。


    空地人群中間,苟大友指揮著兩位縣裏來的運輸員,將他剛從縣城申請購買來的鉛筆、本子分發到在場的所有村民手中。


    人群最後方,曹安堂看了眼忙得不可開交卻是紅光滿麵的苟大友,又扭頭看看不遠處坐在一群大嫂子中間的長秀,抿了抿嘴唇,目光最終落在曹家四嬸子懷裏哄著的那個兩歲大女娃身上。


    小臉蛋精致得好像瓷器一樣的小女孩,好似感受到了某些不一樣的目光,扭頭看向曹安堂這邊,張嘴咿呀咿呀發出聲不是很清晰的“伯伯”。


    曹安堂一時間心情五味雜陳。


    他深吸一口氣,邁步朝苟大友那邊走去,壓低了聲音喊道:“苟大友。”


    “幹啥?”


    “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說啥啊,沒看見我這忙著呢。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耽誤我安排學習班現場。”


    苟大友不耐煩的一句迴應,看都不看曹安堂,抬手指了指幾個紮堆坐著的村裏年輕小夥子。


    “你們幾個,過來幫忙,眼裏看不見活嗎。都過來,幫著把這玩意兒架上。”


    幾個年輕小夥跑過來,眾人搬起來個高高的架子往外伸展。


    曹安堂陰沉著臉,後退幾步,給讓開空地。


    片刻之後,從生產社大門前到村頭大樹下的整片空地,全都被架起來的頂棚給遮蓋住。


    “成了!有了這玩意兒,太陽曬不著,下雨淋不著。各位鄉親,這可是我在縣裏求了人家好久才弄來的。知道這叫啥嗎,這叫遮陽蓬,縣裏搞重大活動的時候才能用得著的玩意兒!”


    苟大友咋咋唿唿,炫耀著自己的功勞。


    眾多村民抬頭瞧著頭頂上的東西嘖嘖稱奇,還有幾個伸手摸摸樹立在身邊,不知道什麽材質的金屬架子。


    都在心裏感歎苟大友本事大,連這種東西都能弄來。


    可再看看苟大友那小人得誌的樣子,沒一個把誇獎話說出口的。


    苟大友也不在意,反正都習慣了,隻要有一個人崇拜他,那就足夠。暗地裏衝著人群中的長秀笑了一下,再扭頭,正好看見還在不遠處的曹安堂,笑容消失,鼻子裏哼一句:“曹安堂,你剛才喊我啥事?”


    這聲喊話,將曹安堂從觀察那頂巨大遮陽蓬的狀態中拉扯迴來。


    他看看苟大友,又看看那邊分發完鉛筆書本,開上大卡車走人的運輸員,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


    “沒事。”


    “沒事你喊我幹啥。不就是要恢複工作了嗎,不管你恢複成啥工作,我都是祝口村的技術員、生產社主任。我是組織上調派來的,不歸你管。別想著瞎指揮我,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工作怎麽幹吧。”


    好一通冷嘲熱諷之後,苟大友才像個鬥勝的公雞一樣,轉身昂首挺胸走去大門前。


    “付老師,都準備好了,你看還需要啥?”


    付粟錦連忙搖頭:“不用了,苟主任謝謝您安排的這麽好。”


    “哎,這是我應該做的。既然都沒事了,那咱開始吧。”


    “好,開始……上課!”


    祝口村的第一堂掃盲知識課就在這樣的情境下展開。


    對於村民們而言,學認字並不是什麽陌生的事情。


    當初曹安堂迴村之後,就曾選了幾個適齡的小青年一起學習認字,曹安猛便是其中最優秀的那個。


    後來,有李芸燕進村,教全村女同胞學習寫自己的名字,上過那麽幾天識字課。


    但真正像付粟錦這樣,將全村人聚集在一起,用係統專業的教學方式來給上課,學習怎麽識字,還是第一次。


    所有人都帶著一種新鮮感。


    哪怕是曹安堂都被付老師的講課吸引,盤腿直接坐在地上,拿著個小本本認真聽講。


    時間在學習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緩緩流逝,直到某一刻,付粟錦扭頭看了看外麵昏暗的天,慢慢放下手中的粉筆。


    “各位同學,今天的可我們就講到這裏吧。大家迴家之後,抽時間一定要認真練習。速成識字法隻是教大家認識字,怎麽真正記住學會運用,需要大家日積月累的練習。下課吧。”


    隨著這聲下課,眾人才終於發覺到時間已經不早了。


    各家的大嬸子小嫂子急匆匆往家趕著去做飯,村裏的大老爺們湊在一起不知道在議論什麽。


    曹安堂也是活動活動筋骨,彎腰撐住地麵起身,可等想邁步往外走的時候,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了似的。身子往前傾,腿在原地沒動,整個人直接往旁邊一歪。


    還好,曹安猛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扶住。


    “安堂哥,你咋了?”


    “沒,沒事沒事,坐的時間長了,腿麻了,我緩緩就行。對了,猛子,是不是下雨了?”


    聽到這樣的迴話,曹安猛稍稍放心,也順勢探頭到大頂棚外麵,恰好就有個雨點掉在他腦門上。


    “嘿,安堂哥你說的可真準,下了,不過這雨一看就下不大,估計就是蹦躂幾個點。”


    “嗯,我想著也差不多。”


    曹安堂笑笑,伸手揉捏雙腿,揮手示意曹安猛去幫忙收拾東西就行,不用管他。


    坐在不知道誰家的板凳上,揉腿揉了好一會兒。


    酥麻的感覺逐漸消失,可那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完全消散的疼痛也變得明顯了許多。


    直等到,頭頂上的遮陽蓬在苟大友指揮下收起來,細小的雨點時不時打在他身上。


    他才無奈歎口氣,起身想著迴去休息一下。


    恰在這時,一聲唿喚從身後傳來。


    “曹安堂同誌,你等一下。”


    “哎,付老師,有啥事啊?”


    走過來的付粟錦顯得有些扭捏,緊了緊懷裏的書本,輕聲問道:“曹安堂,你家,你還迴去嗎?”


    “不不不,付老師你在那住著,我怎麽還能迴去。你放心,你就在那安心住著。要是缺啥,直接告訴我一聲,我給你弄。”


    “不是,我啥也不缺,主要是看,看著下雨了。你……”


    “我沒事啊。付老師你不用擔心,這邊這個徐家老宅的柴房還挺好的,風吹不著,雨也淋不著,你不用擔心我。”


    曹安堂笑得很真誠。


    對麵付粟錦臉上的尷尬神色也是相當真誠。


    這姑娘也不拐彎抹角了,捂著額頭直接說道:“曹安堂,我是想說,你家堂屋屋頂漏了,你看是不是趁著這會兒雨還沒下大,找人補補啊?”


    聽到這話,曹安堂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了。


    早小半個月前,他就想著修補修補屋頂,工具也早就都準備齊全了,這些日子事太多,怎麽還給忘了。


    讓人家付老師住漏頂的屋子,這怎麽能行。


    “付老師,我這就去修好。”


    說話間快步往前走,腿上的疼痛讓他走路的姿勢有些怪異,可速度是一點都不慢。


    付粟錦有些奇怪,趕緊小碎步跑著往前追。


    “曹安堂你慢點,不著急的。你的腿怎麽了,不舒服嗎?”


    “沒事沒事,以前上戰場的時候留下來的傷,一般情況下不礙事的。”


    “啊?你還有傷?那算了吧,其實我也能修屋頂的,我弄就行。”


    “別,你一個女同誌怎麽能幹這種活。再說了,要是讓村裏人看見我讓你給我家修房子,那不得罵死我。”


    兩人說著話往前走。


    後邊羅婕看到這一幕,也快步追了上來。


    “安堂叔,你是迴家修房頂嗎?要不我去喊我爹來給你幫忙?”


    “不用不用,就幾個瓦片的事,我一個人就能搞定。”


    說話間,幾人迴到了家裏。


    曹安堂手腳麻利的找出來備好的瓦片,和好水泥漿子,一應工具裝進個筐子裏,掛在脖子上,手提漿子桶,邁步去到院門後邊把梯子扛起來。


    可憐這架梯子,已經不知道在門後邊孤單了多久,今天總算是能發光發熱了。


    付粟錦和羅婕是要幫忙的。


    曹安堂哪好意思在女同誌麵前表現出來肩不能扛的樣子,單手使勁把梯子往上一架。


    “付老師,大妮子,待會兒你們就幫我扶梯子就成了。哈哈,不怕你們笑話,當年我隨隊打濟南的時候,就是給人扶梯子的,總想著能有一天別人給我扶梯子,我往上衝了。”


    一句玩笑惹得兩個姑娘輕笑連連,各自放下手中東西,率先走去牆邊等著。


    可沒等曹安堂也過去呢,就耳聽院外麵傳來一句心不甘情不願的抱怨。


    “姐,你欠他曹安堂的,你不能拿我抵債吧。我都說了,我不想和他處對象,除非他能去縣裏工作。”


    院裏的三人愣住了。


    曹安堂更是不由自主地轉頭看向院門的方向。


    隨後就是安良嫂有些著急的聲音。


    “小晴,你讓我給你說多少遍才行啊。安堂兄弟那是十裏八鄉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男人。你怎麽知道人家不能迴縣裏,將來去市裏去省裏都有可能。你是我親妹子我才這麽勸你的,這次你可別再把事給我弄砸了。聽見沒!”


    伴隨著話音,安良嫂和那位方晴妹子已經出現在門口。


    安良嫂抬頭看見一身“裝備”的曹安堂,不由得愣了一下。再等看見牆根下站著的付粟錦和羅婕,那都恨不得跺著腳喊後悔了。


    咋就忘了,曹安堂家已經給那位付老師住了,這下子找來,尤其是羅婕還在,可別再弄得像那天晚上一樣。


    心裏提防著,可也有點慶幸把曹安堂給找著了。


    安良嫂拽著方晴連忙往裏走兩步。


    “喲,安堂兄弟你這忙著呢?哎,付老師也在哈。”


    付粟錦那邊點頭笑笑算是迴應,不明白眼前是個什麽景。


    曹安堂則是滿心無奈,真不想再看見那方晴妹子,惹得大家都心裏不舒坦。


    也就是羅婕好像遇見有誰要搶她東西了似的,冷不丁冒出來一句:“嫁不出去的,又來了。”


    就這一句話,惹得方晴當時就是一個箭步衝進門內,抬手指向羅婕嚷嚷開了。


    “你個死妮子說誰嫁不出去呢。再亂說話,我撕爛你個小丫頭片子嘴!”


    羅婕是那種甘心受氣的嗎,要不然那天晚上也不會一兩句話將方晴和常玉都給氣急眼了。


    “我說的就是你,就是你嫁不出去。整天想著嫁給城裏人,那你倒是在城裏老老實實待著啊,跑村裏來幹什麽。”


    “你以為我願意來啊。我……”


    方晴還想嚷嚷,安良嫂使勁拽了她一把。


    “行啦!小晴你先別說話。還有羅家大妮子,嬸子我沒做過對不住你的事吧,今天我來找你安堂叔那是有事說的,你別給我添亂行不行?”


    羅婕對方晴帶著一種天然的敵意,可對安良嫂這位長輩大嬸子那是一點意見都不敢有,隻能悶悶的哼一聲,白楞眼那個方晴,伸手拉住付老師去到院子另一邊說悄悄話了。


    眼見這一幕,曹安堂還能怎樣。


    唯有放下梯子和漿子桶,搓了搓手,憨笑道:“大嫂子,今天忙,也一直沒來得及去找你問問,黑蛋上學了嗎。”


    “上啦,上啦。”


    安良嫂眼睛裏瞬間蒙上了一層水霧,走上前來一把抓住曹安堂的手臂。


    “安堂兄弟,嫂子得謝謝你,這次是真得好好謝謝你。今個兒送黑蛋上學,碰上那校長死活非讓交了賠償費才許黑蛋進學校,俺都快急死了。要不是你給黑蛋那錢,俺,俺……安堂兄弟,你就是俺家的大恩人。以後要是有啥事,嫂子和你大哥就算是豁出命去,也幫你!”


    沒有人能想象,今天一早安良嫂送黑蛋上學時,被王光宗王校長堵在門口要賠償費的那一刻,是有多麽恐懼和無助。


    直到黑蛋拿出來曹安堂給他的那個手帕包,安良嫂就感覺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安堂兄弟更能讓人值得依靠的了。


    迴到家把這事和曹安良一說,也不知道兩口子商量了什麽,直接出門,連今天的掃盲知識課都不上了。


    安良嫂去到縣城紡織廠門口堵著,好不容易堵到方晴下班,拉著那姑娘就往祝口村來。


    於是就有了眼前這一幕。


    安良嫂指著那邊還在朝羅婕瞪眼的方晴,開口說道:“安堂兄弟,嫂子我不知道咋謝你。你就看我這個叔家妹妹,行還是不行,能不能伺候你一輩子?”


    安良嫂一句話,整個院裏的人都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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