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西的陽光照下來,照在推著自行車往前走的人身上,留下一道怪模怪樣的影子。


    曹安堂的心情低沉到了極致、失落到了極致。


    從幾年前土改的時候開始,那一次由著性子去徐老財家吃酒,最後差點在長秀那犯下彌天大錯之後,他就始終告誡自己,凡事三思而後行。


    被關進縣裏小黑屋的時候,他都勸誡被關在一起的胡愛國不要生氣。


    被曹業生折騰得丟了工作時,他照樣把四叔當親人對待。


    哪怕是老太爺因為苟大友而過世,他那次已經怒氣衝衝,衝去鎮政府了,最後從昏迷中蘇醒,幾經思量也是壓下內心躁動,選擇用最平和的方式尋求解決辦法。


    那麽多大風大浪都經曆過來,為什麽就是今天沒壓住?


    是因為感激付粟錦曾經關鍵時刻扶了他一把,把他送去醫院;還是因為覺得付粟錦變成祝口村的掃盲知識員,失去本職工作,全都是被他連累的?


    不管因為什麽,總之,最終的結果已經這樣了。


    迴村、安心生產、等待通知,這幾個牛書記和田處長都說過的關鍵詞,難道還不夠證明他沒有通過組織上的考察,不可能再恢複工作了嗎。


    所有的期盼和等待最終化為一場泡影。


    這一次遭受的內心打擊,讓曹安堂隻想就這麽一直往前走下去,不管走到哪都不再迴頭看一眼。


    可事實是,他的雙腿還是帶著他習慣性的轉個彎,走下了進祝口村的土路。


    低著頭的曹安堂大腦已經變得空白,某一瞬間,猛然發覺前方有人過來,下意識抬頭……


    “安堂哥,恭喜,恭喜啊!這都兩年了,總算能恢複工作了啊。哥,我還跟著你幹,你給組織上說,你去哪,我就去哪。反正這個村長我幹著和沒幹一個樣。”


    曹安猛滿臉歡欣鼓舞的笑容,衝過來就是給曹安堂一個大大的熊抱。


    沒等曹安堂反應過來是怎麽迴事,就看到曹安良伸手就把曹安猛給推開。


    “兄弟,我的安堂好兄弟。啥話也不說了,大哥給你慶祝,今晚上咱必須好好喝一頓,喝個不醉不歸。要不然,我怕以後都沒機會和你喝酒啊。”


    曹安良使勁拍打著曹安堂的臂膀,隻把大腦一片空白的曹安堂拍打得搖搖晃晃、站立不住。


    周圍人越來越多,熟悉的鄉親們無一不是帶著祝福和欣慰的笑容看著他。


    曹安儉也擠過來,一拳頭砸在他肩膀上。


    “安堂,咋了,高興傻了啊。咋不說話呢。你放心吧,那個縣裏來的田處長帶著人都找俺們問了一個遍了。放心,沒人說你壞話,連四叔都誇你呢。是不是啊,四叔。”


    說話間,曹安儉扭著脖子往後麵吆喝一聲。


    人群後麵的四叔曹業生冷哼一聲:“一碼歸一碼,反正小栓子的事沒完。”


    話是這麽說,可這裏誰不知道人家田處長去曹業生家的時候,曹業生掏空了心窩子給領導說,錯全在他身上,和曹安堂沒關係。


    羅成來道賀。


    二大爺來道賀。


    整個祝口村的村民好像走馬燈一樣,輪著流地來前麵給曹安堂說恭喜的話。


    曹安堂是懵的,是傻的,甚至有那麽一瞬間他都感覺是無比憋屈和委屈的。


    直到某一刻,一個清瘦的身影擠進人群內。


    付粟錦滿心慌張,張口就問:“曹安堂,你沒事吧。田處長沒訓你吧,沒給你造成什麽不好的影響吧?”


    一連串關切的問話,就像是攻城車嘭的下撞開了曹安堂內心那扇關閉著各種情緒的大門。


    好似有點東西卡在喉嚨裏,還有點東西蒙在眼睛上。


    他愣愣地看著付粟錦,看著眼前所有的鄉親,直到把所有人都看得心底發毛了,突然間仰頭大笑。


    “哈哈,哈哈……”


    點滴酸楚隨著仰起來的頭倒流迴心底。


    曹安堂抬腳踢了下車撐子,把自行車豎在那。


    “沒事,我能有什麽事!付老師,你不用擔心,安良哥、安良大嫂,你們也不用擔心。那個程主任被牛書記狠狠訓了一頓,黑蛋上學的事解決啦!”


    就這一句話,讓歡樂的笑容瞬間迴歸眾人的臉上。


    曹安堂話語不停:“我還得說一件好事,各位鄉親們,這位付粟錦付老師是從咱鎮小學推薦過來的。隻要在掃盲工作中表現突出,迴去就能得到獎勵。大家夥說,咱該不該支持一下人家?付老師幫咱全村掃盲,咱得幫人家拿到榮譽,是不是這個理?”


    “是!”


    熱烈的迴應之後,所有人都帶著熱切目光看向付粟錦。


    這下子可是把付粟錦給弄得不好意思了。


    曹安堂伸手拉拉旁邊的曹安猛。


    “猛子,你是村長,趕緊給人家付老師安排安排,商量出來掃盲工作咋做。哦,對了,苟大友同誌,這掃盲的事你也得領頭指揮啊。”


    這一聲喊,直接把所有目光引導到了與這邊完全格格不入的苟大友身上。


    苟大友鼻子裏哼一句:“用得著你說,你沒迴來之前我正打算安排呢,都讓你耽誤了!”


    你說這人!


    大家都這麽高興呢,他非得腆著臉的潑冷水。


    曹安堂趕緊點點頭,大聲道:“那行,苟主任、猛子,你們安排著,付老師您工作為重,還有大家夥都在這聽聽掃盲咋個掃法。我,我迴家歇一歇,等會兒就過來。”


    “好,安堂哥,你先迴去歇著。”


    曹安猛應聲,周圍圍著的人也自動散開一條路。


    曹安堂推著自行車往前走兩步,又猛的抬頭:“對了,還有個事。我這能不能恢複工作的事,還沒定下來呢,大家夥別到處亂說啊。那個,咳咳,組織上要求保密。”


    小小的謊言換來所有人瞪大眼睛,不少鄉親都下意識捂住了嘴。


    曹安猛連連點頭,壓低聲音:“對對,都別說了。咱別一到處亂說,讓組織上再對安堂哥有意見,壞了事。那慶功酒啥的,等定下來再辦。都聽見沒?也告訴各家孩子別亂說話。”


    沒有人迴應,但集體點頭的動作,足以見得大家的心意。


    曹安堂衝大家笑笑,繼續前行,等走出人群外,再也沒有任何目光,那笑容逐漸消失,昂著的頭低了下去,前行的腳步沉重許多。


    別人還在嘰嘰喳喳討論,唯有付粟錦將曹安堂那微妙的變化看在眼中。


    心細的姑娘,也是比村裏人有更多見識和經曆的姑娘,當時就感覺事情沒那麽簡單,完全下意識的要追上去,拉住曹安堂仔細問問。


    可有人比付粟錦快了一步。


    “安堂兄弟,你先等等著。”


    安良嫂大聲喊一句追過去。


    曹安堂挺身迴頭的瞬間,臉上全都是燦爛的笑容。


    “大嫂子,啥事啊?”


    “那個,黑蛋呢?二愣子和我說,他一清早就跟你上縣裏啦。”


    這話一出,笑容僵在臉上。


    曹安堂猛的一拍大腿,壞了,怎麽把那臭小子給忘了。


    “大嫂子你別急,我這就去把黑蛋接迴來。”


    話音未落,人已經騎上自行車風風火火離開。


    後麵的付粟錦追不上了,也沒機會去追,歡慶過後的祝口村村民再次簇擁著她去到生產社大門前。


    ……


    時近黃昏,縣城大街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


    養安堂門口,黑蛋雙手一左一右抓著錢小乙和孫小丙的後脖領子。


    “你們兩個別跑,讓你倆幹的事,咋樣了?”


    “黑蛋哥,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差多少?我看看,啊!你們,你們敢騙我,這怎麽還這麽多呢。讓你們貼個東西都這麽費勁。”


    黑蛋急得大聲嚷嚷。


    那倆孩子一臉委屈加無辜。


    “黑蛋哥,你別逼俺們了行不行。那是縣政府啊,時不時來個人,哪有機會下手。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貼上了,沒一會兒就能讓人給撕掉。撕了也沒事,再把我們當反革命分子給抓起來怎麽辦?”


    “錯了!抓住你們沒事,這些東西撕了就不行。你倆知道我們寫這麽多,多不容易嗎。”


    黑蛋一句迴話。


    錢小乙也急了:“黑蛋哥,你這就不對了。你不是英勇無畏的少先隊員嗎,這麽危險的事,你讓俺倆去,你怎麽不去?”


    “我要是能去,我還用得著你倆。你們知不知道我在縣政府多出名,我往那一站立馬就被圍起來了,我還怎麽下手,那不全都暴露了。不是我說你們,笨不笨啊,白天人多,你們不會晚上去?”


    “這不是還沒到晚上呢。”


    “你,錢小乙!這馬上就到晚上了,你們去不去?一天貼不完就兩天三天,總之,這些都必須給我貼到人多能看見的地方。要不然,要不然我把你倆往熬藥壺子裏尿尿的事告訴吳老爺爺。”


    這話一出,嚇得錢小乙和孫小丙急忙舉手求饒。


    黑蛋滿意地點點頭,轉眼間就看到養安堂裏住著的那倆更小的小孩牽著手跑了過來。


    “黑蛋哥哥,俺們都貼完了,就按照你說的,貼在好多人都能看見的地方。”


    “好,好。錢小乙、孫小丙你倆看看人家,年紀小辦事能力比你們還好!”


    不愧是年紀大點還上過學的,黑蛋這都學會拿腔拿調教訓人了。


    然而,當一個聲音冷不丁從身後傳來的時候,將他所有的腔調直接擊垮。


    “黑蛋,你們辦什麽事呢?”


    曹安堂推著自行車來到近前,想撐住車子和幾個孩子說兩句話呢。


    誰知黑蛋聳著脖子,使勁推了一把錢小乙和孫小丙,這倆大孩子伸手拉住那倆小孩子,小心翼翼往養安堂的門裏後退。


    曹安堂尷尬了。


    黑蛋則是快步迎上來。


    “安堂叔,沒事,我和他們鬧著玩呢。你可算來接我了,我都快餓死了,咱迴家吃飯吧。”


    黑蛋抓著車把手主動幫曹安堂調頭。


    曹安堂更覺得無語,下意識再往錢小乙他們那邊看看。


    黑蛋立馬嚷嚷一句:“錢小乙,你們不是說吳老爺爺讓你們抓藥去嗎。快去吧!”


    那幾個孩子話都不迴的,直接轉身進門跑了個無影無蹤。


    曹安堂還能怎麽辦,失笑搖頭,伸手唿啦唿啦黑蛋的小腦瓜。


    “你小子,別讓我知道你密謀什麽壞事呢,要不然打你個屁股開花。走了,迴家吃飯去,我也餓了。”


    載上黑蛋,原路返迴。


    路過縣政府大門的時候,曹安堂不自覺低頭加快騎行速度。


    今天領導都說了讓他老老實實待在村裏,這要是再讓誰看見他,更是留下不好印象。


    風一樣,一掠而過。


    可還是有人看見了他。


    縣政府大院門邊上,一個孩子使勁搖晃搖晃身邊女人的手臂。


    “媽,我看見安堂叔叔了。”


    “嗯?”


    中年婦女驚愕扭頭,好似看到個騎自行車的熟悉背影正巧轉過路口,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一步之後就是個麵容剛毅的漢子正巧走出縣政府大門,擋在她前麵。


    “哎,孩他娘你怎麽在這。喲,兒子,你是來接爸爸下班的嗎?”


    中年漢子臉上綻放出溫和的笑容,彎腰將孩子抱起來。


    “喲,一天不見長大了,變重了啊。”


    略顯粗糙的手指劃在孩子鼻尖上,惹的小孩歡笑連連,可再一扭頭看見那中年婦女還在往路口方向看,不由得輕聲問道:“孩他娘,你看什麽呢?”


    “啊,建國他爹,剛才建國和我說,看見安堂兄弟了。我就看見個影子,不過感覺也挺像的。”


    “什麽?曹安堂!他來縣裏了,哪呢?”


    “騎自行車過去了。”


    “我去追!”


    胡建國他爹,胡愛國,放下懷裏的孩子衝著路口的方向就躥了過去。


    兩年前去支援青島前線的胡愛國兩口子迴來了,以支援前線英雄的身份迴歸了家鄉。


    這兩年他們懷念最多的,就是曾經一起並肩工作的曹安堂同誌。


    迴來之後,他們最想見到的,也是這兩年裏時常幫忙照顧他們家中老母和孩子的曹安堂同誌。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或者說是更重要的一個人。


    胡愛國兩口子必須把那人的情況,告訴曹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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