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秋。


    祝口村徐家老宅大門兩側院牆,白色粉筆勾勒出來兩行大字。


    左邊,“一化三改,一體兩翼”。


    右邊,“貫徹過渡時期總路線”。


    中間大門,上中下拉起三道長長的橫幅,分別是“熱烈慶祝祝口村農業合作社成立”、“熱烈歡迎知識員進村開辦識字班”、“熱烈歡迎普查隊開展人口普查”。


    苟大友站在門前空地上,看著如此欣欣向榮的場麵,很是滿意地點點頭,伸手輕輕拍打身邊曹安猛的肩膀。


    “安猛同誌啊,我們落後了啊。人家北京的同誌去年就開始對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思想和政策進行討論學習,我們現在才開始傳達精神,這不是個好現象。尤其是在全國各地農業生產合作社都發展壯大的時候,我們才剛剛建社,這問題出在哪?就出在你這個祝口村民兵隊長沒有在我這個生產合作社主任的領導下,起到帶頭作用。所以,接下來的工作會更繁重,我們一定要加快祝口村的改造進程,絕對不能拖社會主義的後腿,明白嗎?”


    苟大友一嘴的官腔話,曹安猛撇撇嘴,晃動肩膀甩開苟大友的手。


    “苟主任,橫幅都掛好了,沒別的事我去村口站崗了啊。”


    說完,也不等苟大友迴應,轉身就往村頭方向走。


    “落後,落後,整天就知道說落後,你倒是先進一個看看啊。人家北京是什麽地方啊。那是首都!祝口村要是能和首都比,還輪得到你在這當村主任?”


    斷斷續續的牢騷話傳過來。


    苟大友氣得臉色發紅,抬抬胳膊當時就想把曹安猛喊迴來教育教育,可最終也沒喊出來什麽,就是惡狠狠低聲咒罵:“就是你這種不上進的人,才讓村子落後的,要不是顧忌革命同誌之間的團結,我讓你這個民兵隊長都當不下去。”


    苟大友挺好的心情讓曹安猛弄得支離破碎,但扭頭再看到那些宣傳標語和隨風招展的橫幅之後,心情頓時轉陰為晴。倒背著手,邁步就要往裏走。


    可剛走出去兩步,眼角的餘光瞥見村頭方向走過來兩個女同誌身影,急忙轉頭看過去。


    等人離近,看清楚不是他心中念著的那個人,苟大友難免有些失落,但還是深吸一口氣,大聲喊道:“方梅同誌,你帶來的這是什麽人啊?不知道馬上就要有普查隊來咱村進行人口普查嗎。你這隨隨便便帶外人來,會給普查工作造成影響的。說清楚,怎麽迴事。”


    苟大友說著話,上前幾步,上下打量安良嫂身邊那個陌生麵孔的年輕女孩,直把人家姑娘看得頭都不敢抬,瑟縮著往後退幾步,小聲說道:“姐,要不我先迴去吧。”


    “迴去幹什麽,姐今天帶你來是有大事的。”


    安良嫂一把抓住少女的手,將人拉到身後,扭頭直視苟大友。


    “苟主任,你說的是人話嗎?我叔家妹妹來這串個門就成阻礙普查工作啦?閃開閃開,當個村主任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看好你的合作社大門吧。苟,主任!”


    安良嫂拽著自家妹妹伸手把苟大友扒拉開,邁步往村裏走。


    苟大友氣得指著安良嫂的背影,好半天才吭哧出來一句:“方梅,我看你是個女同誌,不和你一般見識。你可給我記住了,普查隊來之前,外村的人不準在本村留宿!”


    “我還偏要留下,我妹妹就在這住著了,我看看普查隊的領導是不是也和你一個樣。”


    安良嫂頭也不迴。


    苟大友氣得直跺腳,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那有些發福的身軀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徐家大門上的三道橫幅最下麵那個突然歪了下,唿啦一聲隨風甩下,兜頭蓋臉把他給蓋在了下麵。


    過往的村民看到這一幕也隻是笑笑,沒人去管苟大友和個橫幅怎麽糾纏。


    倒是安良嫂的那個叔家妹妹迴頭看了一眼,有些不安地問道:“姐,那個是你們村領導吧。你那樣和領導說話,沒事吧?”


    “能有啥事,他還能打我啊。他要是真敢動手打我,那還好了,正好有理由把他從村子裏給趕走。”


    “趕走?姐,俺可聽說了,你們這個村的村主任那都得到縣裏表揚,一個人帶動全村過上好日子,還在咱整個鎮上建立起來第一個合作社,你咋就要把他趕走啊?”


    “喲,你個小丫頭知道的還不少。可你知道具體咋迴事嗎。那苟大友剛來的時候,給俺們弄來種子,俺都感謝他,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把全村人都趕到地裏,累死了太爺。要不是安堂壓著,你姐夫哥早和他拚命了。後來種菜,俺們不知道咋個養法的,還是安堂跑了好幾個村找來個會種菜的教教俺們,結果第二天,那苟大友就從縣裏請來些個蔬菜種植技術員。還有去年冬裏,眼看著地裏的東西都快凍死了,還是安堂出去給人拉車半個月,弄來啥塑料布保種。結果那苟大友又是第二天從縣裏請來一群人給弄啥大棚。這事多了去了,全都是安堂一牽頭,他立馬跟上,活都是別人幹的,功勞全算他頭上了。”


    安良嫂說起來苟大友的事情就滿肚子氣。


    不論別的,單單是曹興民老太爺那遭遇,就讓全村人打心底裏對這個外來的技術員有抵觸情緒。


    “俺承認,他是個有本事的。想要啥,張張嘴,縣裏立馬就能給弄來。可他就知道指揮,一有問題就怪我們村裏人懶惰落後。沒有問題了,還是我們落後,趕緊爭先進。咱都是平頭老百姓,不求別的,就要個安安穩穩過日子。上哪有力氣天天幫他爭先進去。我跟你說,要不是這次還是安堂牽頭,他這個合作社也別想開起來。說啥土地農具入股,收成統一按勞分配。那到最後,地不是咱的了,收成也不是咱的了,全都交給他決定誰家多誰家少。這不成了咱給他種地幹活了?他住著原來地主徐老財的家,這是打算自己也當地主嗎?”


    安良嫂說到最後,嗓門越來越大,竟是跳著腳直接衝著徐家大院的方向嚷嚷起來。


    方晴還從沒見過自家大堂姐這麽“厲害”的時候,有些嚇得不敢說話了。


    恰在這時,一聲輕笑從旁邊傳來。


    “安良嫂,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合作社是集體,咱大家都是集體的人,給合作社幹活那就是給集體、給咱自己幹活,怎麽成了給苟主任一個人幹活呢。集體生產是社會主義,地主剝削是封建主義,不一樣的。”


    話音未落,扛著梯子的曹安堂就出現在了視野之內。


    安良嫂頓時眉開眼笑,也不往徐家大院那邊看了,轉身的功夫順手就抓住自家堂妹的手,衝著曹安堂一指點。


    “安堂兄弟,你別和我說這主義、那主義的,我這思想覺悟比不上你,我承認。你就跟我說說,你啥時候去縣裏申請,當咱村的村主任,到時候嫂子第一個支持你把那個苟大友趕走。”


    “哎,安良嫂子,這話可不敢說了啊。我的水平確實比不上人家苟主任。你忙著,我這先迴去了。”


    曹安堂笑了笑,扛著梯子就要走。


    剛才離著老遠就聽安良嫂在這邊嚷嚷,他也是沒忍住過來說幾句。


    有些事說說笑笑就過去了,別人可以誇讚他,但他自己不能擺不清自身的位置。


    誰知剛走出兩步,就感覺肩膀上的梯子架讓人給拽住了。


    “別走啊,安堂,我今個兒可是專門來找你的。”


    “找我?大嫂子,有啥需要我幫忙的?”


    “咳咳,那個,那個……”


    本來說起來話從不打哏的安良嫂,這一刻竟然有些猶豫了,支支吾吾好一會兒便是猛然將自家堂妹從身後拉到了前麵。


    “安堂,這,這是我叔家妹妹,叫方晴。你們,你們認識認識。”


    這話一出,曹安堂的臉騰的下就紅了。


    自打去年開始,村裏大姑姨小嫂子的都在張羅給他找對象,可他也隻是聽著幾句,從來沒說要去見個麵的。


    怎麽今個兒,安良嫂還把人給領迴來了。


    一隻手扶著肩膀上的梯子,另隻手不知道往哪放,隻是隨意掃了一眼那個方晴,就趕緊挪開目光,隻看這安良嫂那邊。


    方晴那姑娘這會兒反倒是落落大方了些,興許是剛剛安良嫂一通“叫囂”,讓她知道在這祝口村有姐姐在,也沒人能欺負她。又或許是,很早之前就始終聽姐姐念叨曹安堂這個人,今天總算是見到了,滿心的好奇讓她忘記了害羞。


    方晴就在那盯著曹安堂看個不停。


    兩人誰都沒說話,不過,安良嫂卻是眼中浮現出一抹笑意。


    這牽紅線的事是好事,但從來不是個好做的事,萬一雙方看不對眼,弄個大紅臉,誰都不好看。


    可看眼前,自家堂妹的表現,應該是這第一眼已經看上曹安堂了。


    想想也對,曹安堂那可是祝口村裏最棒的小夥子,人長得精神,退伍兵的身板,超高的思想覺悟,各方麵條件都沒的說,試問誰家大姑娘能看不上眼的。


    這事隻要姑娘家沒一開始不樂意,也就算是成一半了。


    安良嫂心裏高興,嘴上說話的利落程度也恢複到正常狀態。


    “哎哎哎,你倆幹啥呢,讓你們認識認識,好歹也得握個手吧。安堂,你手沒了啊,往哪放呢,等人家女同誌主動是怎麽著?把梯子給我,站好了。”


    安良嫂上去就把曹安堂肩膀上的小梯子給搶了過來,隨手往旁邊一扔。


    曹安堂想攔沒攔住,心裏暗暗歎息,那可是安良嫂你家的梯子,摔壞了,可別賴在我頭上啊。


    拋開那些不相幹的想法,曹安堂趕緊站直,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在褲腿上擦了擦手,深吸一口氣,右胳膊直直伸出去。


    “方晴同誌你好,我叫曹安堂。”


    “你,你好。”


    方晴扭捏著伸手過去,指肚尖和手掌心輕輕一碰,兩人都不由自主顫了下,趕緊收迴手。


    安良嫂捂著嘴輕笑不已:“我說,你們這在城裏待過的人,做事咋還不如俺這一輩子沒出過村的婆娘爽利啊。握個手跟要你倆命似的。走吧走吧,安堂,我正好要去你家坐坐呢。前頭帶路。”


    “哎。”


    曹安堂點點頭,彎腰又把梯子扛起來。


    但是走起路之後,兩隻腳已經不如之前那麽自然,完全不知道邁多大的步子才算是正常走法了。


    安良嫂拉著方晴的手走在後麵,捂嘴偷笑一陣,便湊到方晴的耳邊,低聲詢問:“妹子,你看人咋樣?”


    “挺,挺好的。”


    “那能不好嗎,不好的我還不介紹給親妹妹呢。”


    安良嫂笑得更加舒心,抬頭衝著前頭的曹安堂喊道:“安堂兄弟,我這方晴妹子可和我這村裏婆娘不一樣。人家現在是縣裏紡紗廠的工人,聽說縣裏的紡紗廠要改造了,那以後也是在國家企業工作的人。怎麽樣,不比你成分低吧?”


    “安良嫂,工人階級是國家建設的中堅力量,是值得我們所有人尊敬的人群。”


    “哈哈,光尊敬還不行,你也得喜歡啊。”


    安良嫂大聲唿喊,引來不少村裏老人走出院門探頭觀望。


    方晴趕緊使勁拉拉安良嫂的手,紅著臉低聲嗔怪:“姐,你小點聲,別弄得俺好像上趕著似的。”


    “行行行,你這進了城當了工人,還學會要臉麵了。”


    安良嫂插科打諢,越發的對這件事情感覺靠譜。


    曹安堂和曹安良是隔著兩代的堂兄弟,安良嫂和方晴是親堂姐妹,這事要是能成,親上加親,安良嫂哪能不高興。


    說話間,來到曹安堂家院門前,吱嘎一聲,院門開啟。


    曹安堂側側身,讓開進門的路。


    “安良嫂,方晴妹子,進屋坐坐吧。”


    “哎。”


    安良嫂拉著方晴的手邁步往裏走,當小門小戶裏的一切映入眼簾,原本紅臉害羞的方晴不由得深深皺起來眉頭。


    “姐,你不是說這個曹安堂是你們村的領頭戶、能幹戶嗎,他就住這?還沒俺家豬圈強呢,更別說比得上俺在城裏的工人宿舍啦。這,這能住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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