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村民們不歡迎技術員,而是大家還沒從被拖拉機給震驚到的情緒中恢複過來。


    可這樣的場麵,還是讓苟大友的臉色難看許多,扶著司機的肩膀從拖拉機上跳下來,走到曹安猛身邊,很是不滿地壓低了聲音說道:“曹安猛同誌,祝口村的情況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啊。到處都在爭先進要積極,祝口村的積極性就這麽差的嗎?”


    “技術員同誌,我們村都挺積極的啊。”


    “錯,積極性不是嘴上說出來的,更不是從歡迎我的掌聲中聽出來的,而是從大家對待合作生產的態度上表現出來的。算了,要是祝口村情況好,也用不著組織上派我來,咱直接展開工作吧。”


    “好好,技術員同誌,您說咱從那方麵開展實地工作?”


    “嗯,就先,先讓我講兩句。”


    苟大友說著話,往前邁了一步。


    猛子還是太年輕、經驗少啊,竟然又出現了片刻的愣神。


    光他一個人愣神也就算了,關鍵是全村人都還在盯著那輛拖拉機看個不停呢,竟然沒有人注意到技術員準備講話了。


    苟大友越發的臉色難看,心底裏告誡自己,這種落後局麵很快就會在他的指導下徹底改變,才總算是好受許多,昂起頭大聲喊道:“各位鄉親,聽我講兩句。”


    一句話成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扯迴來。


    苟大友點點頭,熱情的笑容再次浮現在臉上,抬手指向了拖拉機那邊。


    “各位鄉親們,大家看到這輛拖拉機了嗎?”


    說實話,早就看到了,還一直在看,要不是你說聽你講兩句肯定還繼續看,早知道你講兩句就是讓大家看拖拉機,大家也不會有那麽片刻的轉頭耽誤看。


    “各位鄉親,知不知道這輛拖拉機是怎麽來的?我告訴大家,這是咱國家從蘇聯進口來的,整個山東省都沒有幾輛。而這一輛正是山東省委組織獎勵給聊城先進農村互助工作組的。鄙人不才,正是榮獲這一獎勵的先進工作組組長,苟大友。”


    說起來這些事,即便是祝口村村民沒來得及表達什麽,苟大友自己都是無限自豪和驕傲。


    他帶領的工作組得到了組織上的認可,還為了方便他們到各地開展工作,專門獎勵了這麽一台拖拉機,這是何等的榮耀。


    “當然了,能獲得這樣的獎勵,也不僅僅是我們工作組的功勞。這更離不開先進地區廣大農民群眾的支持。要不是沒有農民群眾的積極生產,單靠我們是不可能實現生產力解放的。更進一步說,如果沒有偉大領袖的指導,沒有黨中央的指導,我們也不可能知道共同生產會給我們帶來什麽樣的變化。讓我們感謝黨,感謝國家,感謝偉大領袖!”


    這番話一出,全村沒有一個人再看拖拉機,全都是卯足了勁鼓掌,就連曹業生都沒有絲毫抵觸情緒,發自真心的鼓掌讚同。


    從舊社會走過來的勞苦大眾,最深刻明白當前的好日子是怎麽來的。


    到了此刻,村頭空地的氣氛總算是真的熱烈起來,苟大友也被這種氣氛感染,用力點點頭。


    “好,很好,這才是我想看到的大家的積極性啊。大家看看這台拖拉機,想不想讓祝口村也有這樣一台拖拉機幫著大家耕田種地收糧食?”


    “想啊!”


    所有人都激動了。


    牛拉犁、驢拉磨大家都見識過,可這開起來突突突響的鐵皮子大頭車怎麽幹農活,那是誰也沒見過的。


    這玩意兒載著兩三個人都不費事,那幹起來地裏的農活肯定也是杠杠的吧。


    鄉親們心情激動,就等著那技術員同誌讓人把拖拉機開進地裏去了。


    苟大友也激動,可就是沒有如大家想象的那樣指揮拖拉機,反而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口吻,震聲說道:“鄉親們啊,拖拉機是好,咱誰都想要,可這台不是咱村的啊。那個同誌,可以開走了。”


    話音落下,拖拉機上的同誌拎著個“之”字鐵拐棍跳下車,在眾人迷茫的目光中使勁搖晃幾下。


    轟鳴聲再起,細長的黑煙躥上天空。


    那輛祝口村許多人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的機械化農業用具,在村頭空地上轉了個小圈,順著村頭的土路絕塵而去。


    “哎,怎麽走了啊?”


    “就是啊,不是說這玩意兒能耕田種地收糧食的嗎,你倒是給我們看看啊。”


    “這麽好的東西,來了就是讓我們看一眼的?”


    祝口村眾多村民有些炸毛。


    雖說那拖拉機肯定不是他們的,也沒資格讓人留下,可好歹也得讓多看一眼才行啊。再說了,不是要提高生產力的嗎,沒有拖拉機咋個提高法。


    “哎,鄉親們呐,都安靜下,別往那看啦,看我這,看我這。我問大家夥一句,想不想讓那拖拉機就在咱村永遠不走了?”


    “想啊!”


    “對,我現在也是祝口村的一份子,我也想。可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光想是沒有用的,咱得實幹,咱得發展生產。隻要生產力提高了,收成多了,哪怕組織上沒有獎勵,咱也可以全村集資一起買一台迴來。”


    買一台?


    祝口村眾人麵麵相覷,實在不敢想象這種事情,先不說那拖拉機價值幾何,就看大家現在的生活狀態。


    冬麥剛收獲沒多久,留足了一家人的口糧,留下下年的種子,實在所剩無幾。好歹有富餘的統購出去,換點錢財迴來,也得貼補貼補家用,難能有點積蓄。地裏的棒子倒是快熟了,可收了棒子,留足口糧和種子又能剩下多少。蔬菜瓜果之類不再考慮範圍內,飯都吃不上呢,還吃菜?


    這就像個死循環,偏偏為了活著,為了一年到頭僅有的那點積蓄看見增長,還是得這麽無休無止的循環下去。


    這還不算誰家有病有災的,更沒法考慮添丁進口。


    照這樣的狀態下去,猴年馬月才能攢夠了錢,買拖拉機啊。


    別說買拖拉機了,就算是去縣裏拿糧食換頭騾子都是奢望。


    眾人的情緒有些低沉,唯獨隻有苟大友臉上帶著開心的笑容,輕咳一聲,再度開口:“鄉親們呐,我有辦法讓你們一年溫飽,三年富裕,五年用上拖拉機,你們信不信?”


    “啊?”


    周圍一片驚愕的目光,不是大家不想信,是真的不敢信。


    這次連曹業生都被帶動了,直接站到板車上大聲迴應一句:“你用啥辦法啊?”


    “哈哈,這位同誌問得好,也正是我要說的。咱用的是,互助合作、集體生產的辦法!”


    “咋個集體生產,自己家的地都種不過來,哪有功夫種別人的?”


    “我說有,那就是有,這是通過實踐證明了的。我給大家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以前一個人幹農活,幹累了歇一會兒,三天五天幹不完。以後三戶五戶聯合起來,七八個勞力一起上,你累了換其他人,其他人累了換上你。人歇著,地不歇著。吃飯一起吃,吃完齊上陣,節約時間多幹活,集中精力搞生產。勞力多的互助合作,有牲口的和勞力少的互助合作,這就是集體生產。”


    苟大友說的很是簡潔明了,大家都有些明白了互助合作的意思,但又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倒是曹業生成了這裏反應最快的,再次大聲問道:“那這一起種地了,收成算誰的?”


    “去掉自家的,去掉國家的,富餘出來的按照生產分分配,我這裏有一套完整的生產分定量標準,保證公平,大家多勞多得,誰下力多,誰幹活積極,誰就富得快!我就問大家一句,想不想這麽幹?”


    最後一個問題問出來,村頭空地上片刻的沉默之後,那就是山唿海嘯一樣的呐喊:“想!”


    “好,既然大家想這麽幹,那就聽我的,排好隊我來做個記錄。分配出來互助組,我再手把手教你們怎麽合理利用勞動力和勞動時間。曹安猛同誌,幫忙組織一下吧,我們開展工作了。”


    “哦哦。”


    猛子點了兩下頭,趕緊去組織大家排隊。他是真沒想到這位技術員同誌剛來村子,都沒用得著驚動老太爺,就把全村的積極性調動起來還獲得了莫大的支持。


    這在以前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啊。


    哪怕是以前的安堂哥都未必能有這樣的號召力。


    猛子突然被腦海中迴蕩的想法嚇了一跳,很是不好意思的看向了人群中的曹安堂。


    此刻的曹安堂根本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就像普普通通的農民群眾那樣隨著村裏的鄉親一起排隊站好,等待著技術員的記錄和分配。


    ……


    月明星稀,整個村子經過一天的“改變”,這時候總算是安靜了許多。


    可曹興民老太爺家裏的空氣,明顯帶著許多不安分的因子。


    老實人羅庚在庭院裏蹲著,悶頭抽煙,也不說話,更不想進屋。


    堂屋裏,老太爺坐在躺椅上,一手拄著拐杖,另隻手不斷摩挲手裏的旱煙袋。


    太爺旁邊,曹業生不改老神在在的模樣,坐在椅子上側著頭看外麵星空,人在這裏,誰知道心飛到哪去了。


    曹安堂靠門站著,抱著雙臂沉默不語。


    屋當麵中央,則是現在的祝口村村長曹安猛,可這年輕小夥子此刻沒點村長該有的架子,竟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孩似的,腦袋微微低垂,心中很是不安。


    也不知道這種沉默持續了多久,猛子好像下定了決心一樣,猛抬頭說道:“這樣吧,我再去找技術員說一說,不管怎樣,也不能這麽個分配法的。最起碼,不能讓安堂哥和曹業生到一個互助……”


    “我怎麽了,我怎麽了!”


    沒等猛子把話說完,曹業生就嚷嚷開了。


    “你以為我願意和曹安堂一個組啊,我有牲口,還沒開始生產就有一個生產分拿,要是以後這生產分成了一個組集體公用的,那還是曹安堂占了我的便宜呢。我說什麽了嗎。還有你小猛子,當上村長你就牛氣了啊,要不是因為你是黨員,村長能輪到你頭上嗎。越來越沒大沒小了,不知道叫四叔嗎。有本事你當著太爺麵喊個曹興民試試!”


    “我……”


    猛子有些嘴笨,讓曹業生頂的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但眼前的問題實在是不好解決啊。


    按照今天技術員苟大友的分配安排,依照勞力多的相結合,勞力少和有牲口的相結合,恰好就把曹安堂、老太爺、曹業生和羅庚這四家分配到一個互助組裏麵了。


    這也是很巧合的事情。


    村裏其他戶,一家最少也是兩個勞動力,最多的就像黑蛋家那樣,曹安良大哥的兩個小兄弟還沒結婚,沒分家,安良大哥的大兒子年滿十六也能算是勞動力,一家四個青壯年,誰都爭著搶著要和人家抱團。


    再說眼前這四家,那可真的是夠淒慘的。


    曹安堂光棍漢一個,父母走得早,兩個姐姐也嫁出去很久了,一家就他一個人。


    曹興民老太爺自不必說,早年間把兒孫全都趕出去當兵,硬是不讓迴家來。


    曹業生就一個兒子曹安栓,可小栓子的事,說太多了,也別說了。家裏四嬸身體不太好,幹不了重活,有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兒媳婦帶著個隻會張嘴嗷嗷吃奶的小孫女,這家庭情況,十裏八鄉也很難找出來第二個。


    最後是羅庚,老羅大哥正值壯年,大閨女年滿十八算半個勞動力吧。可兒子也就比黑蛋大兩歲,讓他玩玩鬧鬧還行,幹活就別指望了。男孩子調皮搗蛋都比不上小妮子能幫忙呢。羅嫂子年頭上又懷了,也不知道男女,但就算是個男孩,能指望上?羅庚倒是有兩個兄弟,可結婚之後就分家了,倆兄弟爭氣,頭胎都是雙胞胎兒子,和羅婕羅大妮一樣的年紀,不知道要羨慕死多少人呢。


    總之,這四戶人家合在一起,人口數超過兩隻手了,能幹活的勞動力卻是隻有三個。


    但巧就巧在,除了曹安堂之外,其他三家都有牲口。


    按照那種勞動力少的和家裏有牲口的結合,可不就是有了眼前這種局麵嗎。


    說實話,這種分配方式在大部分地區都是適用的,遵循的原則也是科學的按照生產力因素進行分工。


    但是換到具體情況上,又會出現相當的不合理。


    從耕地的角度來講,一頭牛能頂的上四五個勞動力,那不虛。但是種地種地,可不是光把地犁出來就行啊。不要澆水施肥除草的嗎,不要豐收的嗎?


    難道要指望驢子耕牛去把地裏的棒子全都收迴來?


    那不給你全都禍害了,就燒高香了啊。


    完全不在意生產要素,隻靠生產力評價去開展工作,肯定是要出問題的。


    但那位技術員苟大友明顯沒有考慮到這些。


    而眼前幾位也因為知識學習和思想水平的限製,想不到生產要素之類的東西。


    相比於搞生產互助合作,無論是曹安猛還是村裏其他人,考慮最多的,還是曹安堂和曹業生這種怪異的組合。


    別說祝口村了,就是放眼梁堤頭鎮,再到縣裏,多少人都知道曹安堂和曹業生的矛盾。


    苟大友就不知道嗎?


    這技術員來的第一天可是從牛記成那完整了解到整個過程的。


    可他開展工作之後,還是做出來這樣的安排,帶了什麽樣的心思,別人無法揣度。


    反正猛子就是感覺不妥,這才會有了眼前這局麵,好像是他犯錯一樣,準備想辦法彌補過錯。


    剛剛被曹業生懟的說不出來話,他也沒想著去和不講理的人說話,就是再次看向曹安堂。


    “安堂哥,你別擔心。我要是去說了,技術員也同意了。保證咱村裏所有互助組都搶著要你。誰不知道安堂哥你肯吃苦肯下力啊。絕對不會沒人要你的。”


    猛子這話一出,直接把曹安堂逗笑了。


    “猛子你這話什麽意思,合著到最後,你安堂哥還成了沒人要的孩子了?”


    “不是不是,安堂哥,我不是那個意思。”


    “哈哈,看你嚇的,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但我也不會同意你去找技術員。”


    “為什麽啊?”


    “因為技術員同誌剛來咱們村做工作,更是用讓我都佩服的方式將全村的生產積極性給調動起來,他的水平比我高很多,那麽他的工作安排一定也沒錯。如果你去找他了,那就是對他工作的否定。這對技術員不好,影響後續工作開展。同樣對猛子你也不好,會影響你在革命同誌心目中的印象,影響到你進步的。”


    曹安堂這番話發自真心。


    今天在村口,初見苟大友,客觀角度上去講,他直覺判斷苟大友是個更多做機關工作的,指揮指揮還可以,真抓實幹未必能行。


    但祝口村現在就缺個能指揮的,他自問以前指揮的不好,而猛子也學了他的處事風格並且將實幹發揮到極致,缺少了指揮才能。


    放在古代,猛子是衝鋒陷陣的猛將,那麽苟大友技術員就是軍師。


    祝口村要想發展起來,全村致富,不能悶頭猛衝,正是需要苟大友這樣的人來指揮著才能打勝仗。


    尤其是苟大友用一台拖拉機調動起來全村積極性,讓曹安堂也很受觸動,全心全意去支持還不夠呢,哪能成了帶頭阻撓技術員工作的人。


    所以……


    “猛子,聽我的,別去找技術員說這事了。”


    曹安堂再次鄭重強調一句。


    曹安猛咧咧嘴:“安堂哥,那我不去說的話,眼前這問題咋解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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