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業生家的院門緊閉著,遮住了外界一切目光,卻遮不住那一聲聲痛苦喊叫從裏麵傳出來。


    嘩啦啦左鄰右舍院門打開,不少人跑出來站在雨中四處查看。


    猛子更是一邊穿衣服一邊朝這邊奔跑,遠遠看到曹安堂,先是一愣,隨即衝到近前。


    “安堂哥,出什麽事了?”


    “不知道,聲音是從四叔家傳出來的,去,砸門!”


    猛子二話不說快步過去,揮舞起來碩大的拳頭就要砸門。


    可沒等拳頭落下去,嘩啦啦院門開啟,一個中年婦女慌裏慌張向外跑,四嬸子在後麵追著,死活抓住那中年婦女的衣角。


    “常大嫂子,你不能走啊,你一走這可就是兩條命啊。”


    “不行不行,趕緊送醫院吧,孩子個頭太大生不出來,難產,我也沒辦法啊。”


    那常大嫂子使勁甩開四嬸子繼續往外跑。


    這一轉頭就看到外麵瞪著一雙虎目的曹安猛,嚇的驚叫一聲,騰騰後退兩步,直接跌坐在院門堂裏。


    曹安堂也走到近前,打眼一看,那人不是鄰村的接生婆常大媽嗎,附近幾個村子誰家孩子出生,可都是要找常大媽來的。


    難道……


    “四嬸子,怎麽迴事?”


    曹安堂厲聲質問。


    四嬸這才瞧見門外已經圍聚了不少人,嚇得臉色慘白,止不住後退。


    與此同時,西屋裏的曹業生衝出來,看見曹安堂已經一隻腳跨進門內了,那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慌張,急匆匆跑過來,抬手就往外推人。


    “出去,都出去,我家的事情用不著你們管!”


    “曹四叔,你家裏到底藏了什麽人,剛才的聲音又是怎麽迴事?”


    “我說了,不用你們管,都給我滾。”


    曹業生扯著嗓子怒罵,可他聲音再大也大不過家中裏屋內傳出來的又一聲痛苦喊叫。


    曹安堂哪還顧得上那麽多,推開曹業生邁步就往裏走。


    “猛子,把四叔控製住!”


    猛子上前直接攔腰抱住曹業生。


    壯小夥的力氣哪是半大老頭可以比的,曹業生一邊掙紮一邊怒罵,四嬸子也是連滾帶爬迴來使勁拉扯曹安堂。


    “不能進去,你不能進去啊。女人家生孩子,男人不能看的!”


    就這一句話,讓曹安堂跨進門的一隻腳猛然頓住。


    果然是有婦女生產,難怪常大媽會在這裏。


    曹安堂怒氣衝衝扭頭:“四嬸子,屋裏到底是誰?誰家的女人?”


    四嬸子這時候卻使勁搖頭不說話了,曹安堂無奈,衝這外麵大聲唿喊:“哪位嫂子在外麵,快進來!”


    這一下院門徹底打開,安良嫂子和安儉嫂子齊刷刷衝進去,片刻之後,又是共同臉色煞白的跑出來。


    “安堂,是,是長秀!”


    “誰?長秀?”


    別說曹安堂了,在場的所有祝口村村民都懵了。


    長秀這個名字誰也不陌生,那個被徐老財從外麵買迴來當童養媳的姑娘,早兩年前土改的時候,就隨著徐老財一家人離開徹底沒影了。


    怎麽會在今天出現在曹業生的家裏,還要生孩子了?


    曹安堂彎腰,一把將四嬸子從地上拎起來,怒聲質問:“四嬸,快說,到底是怎麽迴事?”


    “哎呀,老天沒眼啊,讓你個遭千殺的曹安堂害俺兒子成了反革命,俺好不容盼著個孫子來,這又要沒啦。”


    四嬸子嚎啕大哭。


    那邊曹業生更是跳著腳直罵:“曹安堂,我孫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拚了這把老骨頭也要和你一起見閻王!”


    罵聲、哭聲和長秀痛苦的叫聲在雨夜下交織。


    到了這時候,事情的經過還不夠明朗嗎。


    當年土改,徐老財一家跑了,長秀被小栓子帶去了縣城,住在他姐夫韓立國的家裏。


    去年的鎮反工作中,小栓子下落不明,韓立國也因為瀆職被處分。


    無處可去,無家可歸又身懷六甲的長秀,隻能隨著大姐曹芸趁著過年的那會兒功夫悄悄迴了祝口村,一直藏在家裏。


    這種事情,曹四叔不敢和外人說,四嬸子也是提議等孩子出生,瓜熟蒂落誰也擋不住的時候再不隱瞞,之前四叔拿糧食換山藥那些營養品也是給他等待出生的孫子用。


    但誰能想得到,孩子今夜出生,四嬸子哪怕是偷偷把常大媽請來,也解決不了難產的問題,更是死活也捂不住長秀的嘴,讓那痛苦的叫聲把所有人都吸引了過來。


    人是越來越多,可場麵卻安靜的可怕。


    所有人都盯著曹安堂,現如今也隻有曹安堂該知道怎麽解決這麽棘手的問題。


    又是一聲喊叫,將曹安堂從震驚的情緒中拉扯迴來。


    “都別愣著了,聽我指揮。猛子趕緊套輛驢車來,快!常大媽,你既然來了也別推卸責任,四嬸子,兩位嫂子,你們一起想辦法給長秀武裝好了,趕緊送鎮衛生院。快,都動起來,誰家有鋪蓋的就拿過來應應急,沒事的人都別在這圍著了,迴家,迴家!”


    曹安堂一番話,可算是讓大家找到了主心骨。


    曹業生也顧不上去罵曹安堂了,什麽事情都比不上就他孫子的命重要,忙不迭跟著猛子一起去套驢車。


    屋裏的事情,曹安堂幫不上忙,唯有咬咬牙頂著大雨先跑去自己家裏。


    裏屋的床鋪上,被子疊的整整齊齊,一伸手就從床頭鋪蓋下麵摸到個布包。


    曹安堂也顧不上看看裏麵是什麽了,隨手揣進懷裏,轉身再度跑出去。


    等他找到自己的自行車,又舉著車子穿過樹林,再迴到村裏的時候,長秀已經被幾個村裏婦女保護著躺上了驢拉板車。


    “猛子,你駕車,跟我走!”


    說著話,曹安堂騎上自行車前麵帶路。


    長鞭揮舞,驢車前行,村裏各家各戶翹首觀望,內心情緒說不出的複雜。


    從村裏到鎮上,一路風雨。


    衛生院的婦產大夫是讓曹安堂直接從值班室的床上給提起來的,看到這麽危急的情況,大夫也是二話不說喊人來趕緊將產婦抬去手術室。


    當手術室的門關閉,一切歸於平靜,在場的人全都是虛脫了般跌坐在地上。


    幸虧是趕來了,真害怕半路上撐不住啊。


    曹安堂也是大口喘著粗氣,一陣陣後怕,下意識抬手捂胸口,這一捂,摸到了懷裏的布包,他才猛然意識到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和更重要的人在等著他呢。


    “猛子,來。”


    “安堂哥。”


    “嗯,等這邊情況穩定之後,你就帶著四叔一起去找鎮上找鎮委牛記成同誌,無論如何也要讓四叔把這件事情交代清楚。”


    “好,安堂哥。”


    “嗯,你在這盯著,一步不要離開,有事也可以和兩位大嫂子商量。我先走了。”


    曹安堂拍拍猛子的肩膀,轉身就走。


    猛子有些懵,大聲問道:“安堂哥,下這麽大的雨你去哪啊?”


    “我……”


    曹安堂揮揮手,已經累得不想說話。


    可沒等他揮舞的手臂放下去,一道身影猛然衝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曹安堂你別想跑,我孫子怎麽樣還不知道呢,你……”


    話沒說完,旁邊的猛子暴脾氣的,一把就將曹業生推翻個跟頭。


    四嬸子驚叫著衝過來,揮舞雙手衝著猛子又抓又撓,安良嫂和安儉嫂兩個人都拉不住。


    場麵再度變的混亂。


    曹安堂內心憋著口悶氣,使勁握著拳頭,卻不知道從何發泄。


    就在這麽混亂的當口,一聲嬰孩的啼哭響徹整個衛生院,好似清晨的太陽撕裂了黑暗一樣,連帶著幫助曹安堂將心口的那口悶氣也釋放出來。


    哢噠一聲,手術室門打開,小護士歡喜地跑出來。


    “生了生了,大人孩子都平安。”


    就這一句話,讓發瘋的四嬸子瞬間平靜下去,更讓曹業生再也顧不上曹安堂,連滾帶爬跑去手術室門前,抓著小護士的肩膀急聲問道:“怎麽樣,我孫子胖不胖?”


    “挺胖乎的孩子。不過,呃,不是孫子,是個女孩。”


    “啥?”


    “是個女孩。”


    小護士重複一遍,驚得急忙退縮進手術室裏。


    曹業生就像被雷霆擊中了一樣,滿臉呆愣後退幾步。


    “我的孫子,我的孫子呢啊!”


    五十多歲的人這一刻好像徹底沒了精氣神,頹然坐倒在地。


    曹安堂和猛子對視一樣,無奈歎息。


    “猛子,別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放心吧,安堂哥。”


    曹安堂對猛子是真的放心,再也不耽擱,轉身奔跑出去。


    重新騎上自行車,頂著風雨,火急火燎往縣城方向趕。


    同樣的風雨,不同的場景。


    縣政府大門前,於書記的那輛吉普車裏,王連長抓著方向盤迴頭看了一眼。


    後座上的李芸燕已經扒著車窗朝後麵看很久了,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麽。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等曹安堂,也是在等一個“轉折”。


    曹安堂有決定,她同樣有決定。


    用那個蹩腳的理由騙曹安堂迴村,其實就是不想讓曹安堂趕上支援前線的隊伍。


    特派員那封信中對曹安堂和梁怡兩人深厚革命情誼的描述,讓她羨慕。四十八封信件,兩年時間的堅持,讓她感動。曹安堂為了調動禹州卻放棄徐州和濟南兩方麵同誌的邀請,這份真心,讓她五味雜陳。


    她不能看到如此真摯的革命情誼,就因為這次意外而沒有了結果。


    她更不能做一個間接破壞了其他同誌感情的第三者。


    所以,她找於書記解釋了一切,也說明了曹安堂的決定,更向於書記提出申請,勸告曹安堂不要再執著於去青島。


    她做了這一切,卻在真正要離別的時候,心中產生了後悔。


    她忽然希望在這最後的一段時間裏,能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冒風雨騎著自行車出現,與其攜手一起踏上新的革命征程。


    可是……


    “李芸燕同誌,時間到了,我們走吧。”


    “再……”


    李芸燕想說再等等,可真的有必要繼續等下去嗎?


    她默默轉頭,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


    “走吧。”


    嗡的一聲,汽車發動機轟鳴,車頭燈穿透雨幕,穿透黑暗,支援前線的車隊駛向遠方。


    喧鬧了大半晚上的縣政府大院終於恢複了寧靜,雨似乎也發現地麵上沒了太多的樂趣,開始很隨意的蹦躂幾個雨點下來。


    夜幕中,唯有縣政府大院門前的警衛室裏還亮著燈,好似一個希望指引曹安堂前行的路。


    哐當一聲,自行車在大院門前摔翻在地。


    曹安堂急匆匆衝進去,看到的卻是空蕩蕩的院落,整個人呆愣原地。


    “吳大爺,支援前線的車呢,那些同誌呢?”


    曹安堂擦掉眉毛上的雨水,扭頭衝警衛室的值班大爺問出這句話。


    吳大爺帶著怪異的目光看著曹安堂,似乎是感覺這個問題很可笑。


    “車隊走了啊。”


    “走了?不是說等我嗎?”


    “等你?你這個同誌很奇怪啊,支援前線的隊伍為什麽要等你。誰都能等,前線戰事能等嗎?別看了,都走了。你要是真有心去支援前線,坐火車也能去的,何必非要這時候拿車隊走了做理由。”


    吳大爺一開口就是訓斥人的架勢,曹安堂真是沒精力說那麽多了。


    最後看了眼空蕩蕩的小樓,轉身奔跑出去,扶起來自行車就往火車站的方向去。


    追車隊是不可能了,不過吳大爺說的沒錯,坐火車也能去。


    可等他來到火車站的時候,空蕩蕩的車站,讓他最後一絲希望也被淹沒。


    值班站長李棟同樣是帶著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你要去青島?曹安堂同誌你不知道嗎,青島港遭遇細菌炸彈襲擊,今天下午開始,所有去那邊的列車都停運了。你要是想去,可以和縣裏支援前線的車隊一起去啊。”


    “我……”


    曹安堂真想說,我就是從那邊來的。


    可說這有意思嗎。


    無奈地歎口氣,又是急忙忙衝出車站,再次騎上自行車,沒等啟動,嘎嘣一聲,勞累了一夜的自行車車鏈條斷掉。


    曹安堂空蹬了兩圈,無奈站迴地麵。


    一陣狂風皺起,吹得車蹬子好像風車一樣旋轉,也猛然吹開了縣政府小樓婦聯辦公室的窗戶。


    狂風卷起來桌上的報紙卷,一堆信件灑落在地。


    隔壁辦公室一名工作人員急匆匆走出來,四處看了眼,沒瞧見任何異常,這才略微放心地迴頭看向正在給信件打包的郵電局工作人員。


    “同誌,這都是支援前線的同誌給家裏人寫的信,一定要保證全數送到。”


    “放心吧,絕對不會讓任何信件丟失。”


    郵電局同誌扛起來信件包向外走,那人目送對方離去,再一轉身才發現隔壁辦公室的窗戶被風吹開了。


    急忙跑過去關上窗戶,退迴來的時候,地上散落的信件映入眼簾。


    “哎,怎麽這裏還有信呢。同誌,等等,先別走。”


    手忙腳亂收攏好地上的信件,急匆匆追出去,總算是在大院門外追上了郵遞員。


    “這還有不少呢,呀,這一封怎麽沒封好。”


    “我來吧,我這有膠水。”


    拆開的信件重新封好,悉數裝進自行車大梁上掛著的信件包裏麵。


    郵遞員騎上車,順著大路前行,拐彎的時候搖了下車鈴鐺。


    叮鈴鈴一陣脆響,引得曹安堂猛然抬頭,看著那輛完好的自行車從麵前過去,他搖頭失笑一聲,感覺自己是腦子抽風了,竟然想著搶了人家郵遞員同誌的自行車騎著去青島。


    默默收迴目光,推動自行車繼續往前走。


    剛轉過拐角,一陣低微的抽泣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順著聲音來源方向看過去,就看到個小男孩坐在路邊捂臉哭泣。


    “建國?你怎麽在這呢,哭什麽呢,你爸媽呢?”


    “安堂叔叔,我爸我媽把我扔給我奶奶,去支援前線了。他們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以後聽話,你讓他們迴來行不行?”


    孩子的哭泣,讓曹安堂的心情有些沉重。


    胡愛國兩口子竟然把孩子扔下,一起走了,這感覺就像是李芸燕把他扔下了一個樣。


    “哎,想什麽呢。”


    曹安堂拍拍腦門,將雜七雜八的想法拋開,伸手幫小胡建國擦掉眼角的淚水。


    “建國,別哭,你爸媽不是不要你了,而是要你學著自立自強,以後長大了也要像他們一樣去到祖國需要你的地方,明白嗎?隻要你不哭了,乖乖聽奶奶的話,他們很快就會迴來,還會給你帶好吃的獎勵你。”


    “嗯,安堂叔叔,我聽話,我不哭了。”


    胡建國堅強的昂起頭。


    曹安堂微笑著揉揉那個小腦瓜。


    “走,我先送你迴家。”


    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牽著胡建國,邁步前行。


    一大一小兩個影子投射在雨後的路麵上,越拉越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安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莞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莞卓並收藏安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