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冬。


    徐州城外一公裏,焦土縱橫的戰壕裏,三名年輕戰士並排坐著。


    “還有一個小時就總攻了,對麵炮樓還沒拿下來呢。”


    “那邊五挺機槍掃射,怎麽拿?”


    濃煙熏黑的戰士臉上寫滿了擔憂,一座炮樓仿佛成了解放徐州最大的難題。


    沒等三人繼續說下去,一聲輕笑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相隔不到五米的地方,正在數彈藥包裏子彈的曹安堂扭頭看過來,笑道:“你們幾個小鬼多大了,頭一次上戰場吧?”


    “瞧不起誰呢!我連成根17歲參軍,今年19,參加戰鬥二十多場,臨沂菏澤就是我們打下來的。”


    年輕人的臉上滿是驕傲。


    曹安堂笑得更開:“你們是九連剛調過來的吧?臨沂菏澤那叫打下來的?打幾個都沒來得及逃跑的家夥,就算功勞了?要不是我們打下濟南,能有你們這些小崽子的勝仗吃嗎。”


    這話一出,連成根臉上的驕傲瞬間沒了。


    “哥,你是三連的老兵啊?我知道,濟南就是你們打下來的。快和我們說說,咋打的,濟南戰役都成咱整個華野的教科書了。”


    “能怎麽打的,用命打的!”


    曹安堂甩手把最後一顆子彈放迴彈藥包,抬頭看向前方炮樓。


    “那麽大個濟南城都打下來了,還拿不下來一個小炮樓?你們幾個小子看著吧,最多十分鍾,就能讓你們看看我們大三連的勇武作風。”


    曹安堂黝黑的臉上剛毅之色一閃而過。


    後方百米外,作戰指揮部,臨時搭建的帆布篷裏煙霧繚繞。


    耿連長敲打敲打手裏的火柴盒,終於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


    “抓鬮吧。”


    話音剛落,三排排長孟成猛的站起身:“連長,抓什麽鬮。我們三排就是幹突擊的,炮樓歸我,誰也別搶。”


    “老孟你行不行,迴迴都是你們三排的人衝在最前麵。這迴也該讓我們五排露露臉了。”


    “你們五排要露臉,我們三排就不要臉了?”


    “行啦,老孟,你們三排人都快打沒了,剛從九連調過來幾個新兵蛋子,你還想都給禍禍了?連長,這次說什麽都得我們一排上。”


    大三連五個排,四位排長為了帶頭拿下對麵的炮樓,在這吵得不可開交。


    耿連長狠狠一拍桌子。


    “吵什麽吵,時間不等人,拿不下對麵炮樓,耽誤了總攻,我陪你們一塊去閻王殿裏吵架。現在都給我老老實實抓鬮!”


    火柴盒摔在桌麵上。


    沒人說話了,三排排長孟成第一個伸手抓住火柴盒,從裏麵拎出來根半截火柴棍,中了獎一樣滿臉興奮。可沒高興太久,扭頭看見一排排長手裏捏著另外半截,當時都愣住了。


    連長迴迴抓鬮,迴迴都讓人猜不透。


    三根火柴,兩根掰成兩半,誰拿到完整的那一根誰第一個上。


    眨眼功夫,四個排長人手半截火柴棍,耿連長的眉頭皺起來了,沉默了足有一分鍾,才從火柴盒裏倒出最後一根完整的火柴,沉聲道:“四排,還剩下誰?”


    “報告,四排今早上倆傷員轉了後勤。現在,就剩下曹安堂一個人了。”


    全排隻剩最後一個人,一個人怎麽拿得下對麵炮樓?


    指揮部裏,又是長久的沉默。


    ……


    “所有人,集合!”


    一聲喊話響徹整個前線工事。


    連成根等三名年輕戰士抓著槍就要往集合地點跑,卻被曹安堂一把攔住。


    “哥,啥意思,集合呢。”


    “沒啥意思,你仨都跟我後麵,不知道咱大三連的規矩,是老兵排新兵前頭嗎。一個個的年輕虎不拉幾的,見閻王的事還這麽積極。”


    曹安堂訓斥一句,轉身風一般衝向集合地點,弄得仨年輕戰士愣愣的。


    集合地。


    耿連長環視全連,微一沉吟,震聲道:“一排堅守陣地,五排兩翼埋伏。”


    就這第一條命令,換來一排、五排一大片歎息,五排排長王端農老臉一紅,迴頭怒罵:“歎個錘子,老子手氣差,拿不了第一,下迴換你們去,誰搶不來第一,老子一槍崩了他。走著,別他娘的在這丟人現眼!”


    一排、五排領命而去。


    耿連長看著剩下的人,目光在曹安堂身上稍稍停留一下,再次震聲道:“是黨員的,上前一步!”


    話音剛落,曹安堂第一個衝出隊列,沒成想,那個叫連成根的戰士緊跟他的腳步一同走出。


    “你小子也是黨員?”


    “嘿嘿,俺上個月剛宣誓。”


    連成根一臉憨憨的笑。


    曹安堂咬咬牙花子:“這要不是打仗,我一腳給你踹迴去。”


    “哥,你啥意思?”


    連成根還想問,但連長的喊話壓住了一切聲音。


    “當兵兩年以上的往前一步。”


    曹安堂二話不說,向前邁步。


    連成根隨後跟上,憨憨一笑:“俺上個月,剛滿兩年。”


    曹安堂看著這個年輕戰士,滿臉無語。


    殊不知,對麵耿連長看著他,也是滿心無奈。


    “副排以上的,再向前一步。”


    聽到這聲命令,曹安堂毫不猶豫向前,扭頭看著已經不敢往前邁步的連成根,這心裏的成就感直接爆棚。


    可開心不到兩秒,連長氣衝衝走過來,瞪著曹安堂怒吼:“曹安堂,你敢說你是副排以上?”


    “報告,三連四排,排長犧牲,副排長犧牲,其他戰士受傷轉移,全排應到32人,實到1人,曹安堂自動接任排長,請指示!”


    曹安堂的大聲迴話,宛若洪鍾大呂響徹所有人心扉。


    一個排,三十多人,打到現在隻剩下一個。


    別的排還有其他部隊調來的人員補充,唯獨四排沒有,就是因為所有人都感覺沒必要補了。可三連四排這個番號,絕對不能撤銷。


    至少,曹安堂在這裏,他就是四排的人,沒有誰能撤銷他們為之付出了鮮血的英雄番號!


    三連的老兵心情沉重。


    新來的年輕戰士,看著表情剛毅的曹安堂,內心震動不已。


    隻有耿連長,做了兩次深唿吸,用更大的聲音迴道:“曹安堂,誰承認你自動接任排長的?”


    “報告,三連四排,全排應到32人,實到1人,請指示。”


    “我問你,是誰承認你自動接任排長的!”


    “報告,是我那倒黴催的王誌排長、榆木腦袋的韓東副排長,濟南戰役中戰死的十二名隊友,萊蕪戰役中戰死的八名戰友,以及現在還躺在戰地醫院病床上的九名戰友,共同承認我曹安堂自動接任三連四排排長。”


    曹安堂這番話一出,氣氛頓時變得壓抑了許多。


    耿連長臉色陰沉如水。


    好好的一個排,三十多個年輕戰士,犧牲的犧牲,受傷的受傷,就剩曹安堂這一個囫圇的了,他實在不想讓這最後一個人也看不到勝利。


    “曹安堂,少拿這些在我麵前說道。其他隊伍就沒有犧牲嗎。你當不當排長,我說了算。給我退迴去!”


    “報告,我不退,請讓我參與接下來的突擊行動,我保證成功拿下對麵炮樓,為總攻爭取有利局麵。”


    曹安堂大聲迴應。


    耿連長臉上的表情變幻好幾番。


    “誰告訴你,接下來會有突擊行動了?就算有突擊行動,也輪不到你第一個上。”


    “報告,是對麵還沒拿下的炮樓,是隻剩四十分鍾就要發起的總攻,是三連四排全體用鮮血總結出的戰鬥經驗,是沒有人比我更能拿下對麵炮樓的自信,告訴我,接下來一定會有突擊行動。是三排孟成耀武揚威的囂張樣,是二排程大嘴鬱悶的那張驢臉,是連長你接二連三的讓人往前一步,告訴我,你們抓鬮的結果,是我們四排第一個上。是四排敢打敢拚,敢為人先的精神告訴我,我不能退。”


    耿連長一句問話,換來曹安堂一長串的迴答。


    有人想笑,有人惱怒,有人震驚,有人心情越發沉重。


    耿連長黑著臉,遇上這麽個跟了他三年,從華中到東北,又從東北打到華北的老兵,早就摸透了他的所有戰鬥指揮路數,連抓鬮結果都能讓這家夥猜到,真心是無話可說。


    別人還沒從剛才那番話語中迴過味來,曹安堂微微彎腰,湊到耿連長麵前,壓低了聲音說道:“連長,你不用想著給四排留種,我上戰場是打仗的,不是躲後麵留種的。打贏了,啥都能留下,打不贏,留啥都沒用。你還是連長呢,這點道理,咋還不如我一個小兵看得透?”


    “滾!”


    耿連長怒罵一句,作勢抬腳要踢人,曹安堂趕緊後退一步,迴歸隊列。


    仗打到現在,隊伍越打越壯大,可曾經一起並肩戰鬥的老戰友卻是越打越少。


    曹安堂的那點道理,耿連長怎麽可能看不透,他隻是單純想把當年帶出來的那些人,再好端端帶迴去,怎麽就那麽難呢。


    抬頭看著站在最前方的幾人,目光掃過那些麵孔,耿連長仰頭看天,片刻後,震聲開口:“三排排長孟成,三排副排長張工,三排士兵李成水、連成根,四排,曹安堂,給你們二十分鍾的時間,拿下對麵炮樓。拿下了,進城一起喝慶功酒。拿不下,全連跟著你們一起走!程大嘴,給他們上炸藥包!”


    話音落下,耿連長啪的下一個敬禮。


    在場全體士兵,立正敬禮。


    耿連長站的筆直,聲音洪亮:“三連!”


    三連老兵集體迴應:“敢!”


    “三連!”


    “戰!”


    “戰!”


    “戰!”


    聲震九霄。


    年輕戰士連成根第一次見識到,大三連還有這樣特殊的出征場麵。


    可問題是……


    “哥,就咱五個人,到底怎麽拿下對麵炮樓啊?”


    再迴到剛才的戰壕裏,連成根擺弄著手中的炸藥包,實在不明白,之前那麽多次強攻都沒能打掉的炮樓,難道要指望他們五個人把炸藥包送進去炸了?


    不等靠近過去,人都變成篩子了,怎麽炸?


    曹安堂這時候不再開玩笑了,伸手拍打拍打連成根的肩膀,問道:“會不會爬?”


    “會啊.”


    “怕不怕疼?”


    “不怕。”


    “行,待會兒跟著我,能爬多快爬多快,隻要還有口氣,就別停下。”


    “就這?”


    “你還想咋?都說了,用命打。帶上炸藥包,走,咱沒多少時間了。”


    曹安堂說著話,抬手將炸藥包捆在胸前。


    連成根一臉懵懂的樣子,也不敢多問,習慣性就要把炸藥包背上,結果沒等栓繩帶呢,曹安堂大巴掌直接拍他腦門上。


    “說啥你聽不懂是不是,看我們咋做就咋做,這炸藥包你得抱著,不能背著。讓對麵認準了你,一個槍子就能送咱一起上天。”


    “哦。”


    “別光哦,你小子給我記住了,爬有個爬的樣子,待會兒衝上去,死都不能翻身,隻要手還在,腦袋全乎,腿沒了也得繼續往前爬。記住沒?”


    “記住了。”


    連成根懵懵地點頭,把炸藥包換到胸前,年輕人小身板看著稍顯單薄。


    曹安堂皺皺眉頭想了想,迴手從背包裏掏出來個土綠色迷彩軍用急救包,包帶上“us”那倆大大的英文字母顯出來。


    別說連成根瞪大了眼睛,旁邊三排排長孟成都兩眼放光了。


    曹安堂撇撇嘴:“老孟你看什麽看,這是我們四排的東西,沒你的份。”


    “連成根還是俺三排的人呢。”


    “等拿下對麵炮樓,迴去我就和連長說,這小子當四排副排長,你能怎麽著。”


    說著話,曹安堂扭頭把醫藥包往連成根懷裏一塞。


    “拿著,把這玩意兒背上。擋不住子彈,可要是受傷了,能保你多活一會兒。”


    “哥,這我不要……”


    “讓你拿著就拿著,哪那麽多廢話。你以為我願意要這破玩意兒呢。這東西晦氣,你知不知道。”


    曹安堂這話一出,連成根的臉都不是正色了。


    偏偏曹安堂沒看出來似的,一本正經解釋:“這是打濟南的時候,我撿的。老蔣請老美空投物資,本來是讓王耀武多撐一會兒的,結果沒幾天我們就把濟南打下來了。等進城收編的時候,老美的空投才下來。我就撿到個這玩意兒,給我們排長了。”


    一個急救包,從曹安堂手裏到了曾經的四排排長手裏。


    “打萊蕪的時候,我們排長背著這玩意兒犧牲了,東西落副排手裏。打淮安的時候,副排犧牲了,這不落我手裏了。今天打徐州……”


    說到這,曹安堂扭頭看看周圍。


    三排排長孟成和剩下兩人,再也不看那急救包,加快腳步往陣地前沿走。


    連成根手都是抖的,不知道該不該說一句,他不想要了。


    “行啦,小子,剛才我忽悠那幾個貨的。放心吧,這是福氣。打萊蕪的時候,我們排長把這玩意兒給了副排,副排後來變排長。打淮安的時候,副排又把這玩意兒還給我了,你看我現在。你小子要是運氣好,迴頭也能當個三排排長。我說的沒錯吧,老孟。”


    話說到最後,曹安堂抬頭衝前邊帶路的孟成大聲問出這麽一句。


    老孟臉色漆黑,頭也不迴怒罵:“滾蛋,老子不會死的。那小子就算當排長,也是當你們四排排長。”


    “哈哈,隻要是排長,幾排的都一樣。”


    從後方戰壕到前沿陣地,短短幾百米的路程,連成根就這麽看著曹安堂和其他老兵嬉笑怒罵,沒有一點要拿命去拚、隨時會死的樣子,內心擔憂也少了許多。


    可等真的到來陣地最前方,看到所有人都嚴陣以待,死一般的沉寂,讓連成根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五排排長王端農放下望遠鏡,迴頭瞧了瞧曹安堂這幾人,嘴裂得就像扔進開水裏的柿子。


    “咋就你五個?咱總共就一次突襲機會,連長咋想的,就這幾個人往上衝,還帶著個新兵蛋子,能不能行?”


    王端農看著連成根,那是滿心裏不痛快。


    五排這麽多人在這,不讓他們上也就算了,還讓個剛從其他連調來的小新兵執行任務,這不是胡鬧嗎。


    不等三排排長孟成說什麽,曹安堂瞪起來牛眼一聲悶哼:“老王你別廢話,趕緊說說啥情況,隻要情況好,我一個人就能行。”


    “曹安堂,能耐的你,你咋不上天啊。”


    話說說的不怎麽好聽,可王端農還是抬手指向對麵。


    二十多米高的炮樓,打到現在也算是千瘡百孔了,隻要炸塌掉底部小半截,來陣風都能給它吹倒。


    從上到下五個機槍口,三個正對著前麵,剩下倆斜對著兩側。


    要想衝過去,從兩邊迂迴著往前,更能成功。


    曹安堂和孟成簡單一商量,這邊是主戰場,目標更大,一旦展開突襲,肯定會被敵人集火。要想成功,必須兵分兩路。


    曹安堂帶著一人從另一側展開突襲,兩個人目標小,更容易靠近炮樓。


    唯一的問題就是,真要受了傷,可沒人會跑那麽遠去救他們。僥幸沒受傷,任務成功了,也會直接暴露在敵人的槍口底下,到時候總攻開始,找都找不到他們,也沒人會去找他們。


    “說的跟真的似的,還找我,用得著你們找我嗎。老子這次絕對要當第一個進城的。打濟南的時候,光給別人扶梯子了。今天好不容易輪到我上場,我也得嚐嚐扛著槍領頭進城的滋味。小子,你跟我走。”


    曹安堂滿臉不在乎的表情,朝著連成根揮揮手。


    年輕戰士愣愣點頭,下意識起身。


    就這一下,曹安堂、孟成、王端農三個人齊刷刷撲過去,一把給他按了下去。


    “臭小子,你不要命啦。趴著,爬著走,懂不懂?”


    三個老兵共同抬手擦了把額頭冷汗,隨後竟是相視而笑,王端農伸出手,孟成和曹安堂一起跟上。


    三隻手疊放在一起,壓低了聲音的口號傳出。


    “三連,戰!”


    沒有剛才那樣的大場麵,氣勢也沒有那麽宏大,反倒是多了點悲壯。


    王端農第一個抽迴手,拿起來旁邊的鐵皮大喇叭,再也不看曹安堂一眼。


    “滾吧,哪怕讓人打死了,也別喊救命,老子不可能去救你的。”


    “我用得著你救?看準了老孟吧,這家夥臉堂發黑,怕是進不了城了。”


    “曹安堂,你再咒老子,我現在就把你扔出去。”


    三個人沒一句好話,偏偏聽著是那麽讓人心裏舒坦。


    死,誰不怕?


    可怕,就能不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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