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年輕家仆硬著頭皮答:「還沒……但、但確定那人還在咱們『鳳寶莊』裏,還沒逃出。大爺今早帶走一些人手, 方總管隻得把餘下大部分的人都布置到後山的默林、翠竹林一帶,連渡頭都派人盯梢。這一帶全圈圍起來,不見那人蹤跡,所以肯定是躲起來了。」


    苗沃萌點著盲杖,往宅門內徐步挪移,邊又問:「『九霄環佩閣』內損失如何?」


    陸世平光聽有賊闖進琴閣,都覺心要淌血,就怕那地方要被翻個亂七八糟,那些琴、那一櫃又一櫃的琴譜古冊,還有苗三爺近來新譜的、尚未示眾的新曲……這時聽他終於問及損失,她不禁屏息。


    那家仆表情變得古怪。


    「三爺,就是這點奇怪!那賊溜進『九霄環佩閣』內,但似是啥兒都沒取走,就藏琴軒裏的幾張琴被動過,然後又擱迴去了。方總管說,還得等您迴來,親自點查過才能確定。」


    苗沃萌身形略頓,像也沒料到這祥的事。


    他極快沉定。


    「那就過去看看。」


    『九霄環佩閣』內確實什麽也沒少,隻有十多張名琴像被取下看過,又被慌慌張張擱迴原處,置琴的架子因此有些歪斜,如此而已。


    入夜了,整座莊宅猶透著緊繃氛圍。


    苗大爺出門在外,苗二爺離家闖蕩,眼下莊宅裏的大小事自然由苗三爺作主。


    護衛們原是立誓挖地三尺也要將賊揪出,畢竟有人竟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進『九霄環佩閣」,簡直奇恥大辱也!


    於是默林、翠竹林、湖邊上,搜過再搜,宅內各院各屋各房亦不放過,連『鬆柏長青院』都驚動了,驚動得太老太爺像看戲似的,瞧得律律有味,且還趕著幫忙一塊兒搜。


    最後是苗沃萌要護衛們緩下勢子,改釆守株待兔之勢,狀況也才消停些。


    今晚飯廳裏傳擺膳,是太老太爺的意思,八成老人家仍覺興奮,晚膳時直纏著三萌子說個沒停,又向前來稟事的方總管問個沒完。


    陸世平服侍苗三爺用完晚飯後,陪他走迴『鳳嗚北院』。


    院內,兩竹僮正在偏間小室備水給主子浴洗。


    她見苗沃萌點杖走向內寢那張平榻,坐上榻後,低斂眉目似在沉思。


    她沒去攪擾他,而是彎進偏間小室,幫竹僮們往浴桶裏倒熱水。


    「露姊兒,聽說那賊是前兩天新招入府的雜役,在灶房院子做事的。」佟子見了她,小小聲說。莊宅裏頭一迴出這祥的事,老的、小的皆掩不住……興奮。


    小夏搶道:「才不是正牌的雜役,是那人乘機頂了咱們新入府雜役的缺,混了進來,他是冒牌貨,方總管那時招入的人可不是他。」


    佟子用力點頭。


    「對對,就是這祥!反正,嗯……就是這祥。所以那人混進來,然後知道事情瞞不了多久,幹兩天活就動手了,雖然最後被發現,但到底潛進咱們『鳳寶莊』 了,所以方總管和護衛大叔們都青了臉了。」


    陸世平沒跟兩個孩子多聊什麽,總覺得心裏不甚踏實。


    那人入『九霄環佩閣』想找什麽?


    那人今晚仍藏在這兒?


    那人是誰?


    備妥一切後,她率先走出,欲請主子進小室內浴洗。


    一踏進連接內寢的那扇菱格拱門,她足下猛地一頓,氣息陡窒。


    平榻上不僅苗沃萌一人!


    那道高大黑影在他身後,一條健壯胳臂正橫勒他的頸!


    她看不清那人長相,隻見被挾持的苗沃萌麵無表情,瞧不出驚懼。


    一顆心瘋跳,都快跳出喉頭,她兩眼眨都不敢眨,下意識又走上前。


    「別過來!」那黑影低喝。


    不知對方身上有無利刃或其它足能傷人之器,又覺那人那隻粗臂真真能一把勒斷苗三爺纖細的脖頸,陸世平不得不停下。


    但,當那人接著慌張又道--


    「總之你、你老實待在那兒,別、別過來……」


    她聽這聲音竟覺……耳熟?


    熟悉的聲音?


    似被一股無形力道當麵掃中,她身子微晃,真已忘記唿吸,憋得臉都紅了。


    她隻覺唇舌皆僵,明明動不了,卻仍聽到自己說話--


    「你、你……師弟……」


    苗沃萌踏進寢房,坐上平榻後,便覺哪兒古怪。


    榻內似有異祥,他寧神側耳去聽,此時若出聲招來竹僮或陸世平,怕是連帶他們也將受製,甚至受傷。


    正欲裝作渾然不知,然後離開平榻時,躲在榻內垂幔後的人已從身後欺上。


    男的。


    府裏的護衛們與學過幾套拳腳功夫的家丁搜遍裏外,獨就漏了他臥榻這方幾尺之地。而躲在他苗三爺榻上的,竟是個男人?


    欸,委實教人惆悵……


    他內心兀自嘲弄,淡淡便問:「閣下既做梁上君子,為何入寶山而空手出?『九霄環佩閣』內的琴,沒一張入得了閣下眼界嗎?」


    「我……我要『甘露』琴!」


    頗年輕的男子嗓音,推算年歲應與他相若。


    苗沃萌頭甫動,橫在頸上的健臂勒得狠了,他氣息略窒,隻得端坐不動。


    「我這裏沒有『甘露』琴。」


    年輕男子急聲反駁。


    「你朦人!『錦塵琴社』的侯管事說、說『甘露』被苗家『鳳寶莊』取走了。琴在你這兒!」


    苗沃萌語氣無辜地解釋--


    「沒騙你。我的意思是琴不在這寢房裏,今日午後才將『甘露』收放在『九霄環佩閣』的藏琴軒內。閣下今早一訪琴閣,去得太早,此時潛進這兒要我交出『甘露』,又來得太遲。這可如何是好?」


    年輕男子似被他的「太早」、「太遲」攪得有些昏,呐呐不能成語。


    苗沃萌原要再探探他底細,偏間小室那兒已有熟悉足音傳來。


    那腳步聲徒蠕,愣住了,下一刻又踏近,因年輕男子的喝聲又再次停下。


    然後,他聽到她沙嗄喚出--


    「你、你……師弟……」


    箍住他脖頸的年輕男子渾身一震,瞬間化作石塊似的,動彈不得。


    年輕男子喉中擠著碎音和氣聲,說不出話。


    苗沃萌卻聽那姑娘怒聲質問:「你幹什麽?還不把人放開!」


    那陡狠的話鋒,就如她每每逆顏待他時那祥,被質問的人瞬時間會覺自個兒真錯,且錯得過分,對不起天地良心一般。最後……順她的意,乖了。


    果不其然,那隻有力的胳臂很驚嚇地抽走。


    年輕男人忽地跳下平榻,離他遠遠地,仿佛他全身浸了毒似的碰不得。


    陸世平腦中思緒亂竄,瞪著那個蹦到跟前來的年輕漢子,內心驚疑不定。


    逃是逃不掉了。


    今日『鳳寶莊』內外盡安了守襪待兔的人馬,這一出去,自投羅網。


    既逃不掉,那、那能做什麽?


    她僵硬的身軀終於能動,起腳便衝向外邊小廳。


    她瞥見佟子小臉蒼白地杵在一旁,卻不見小夏,料想那機靈的孩子定是見事不對,已乘機溜出去喊人幫忙。


    苗家的護衛們肯定一會兒便至。


    她心裏苦笑,明知此際想向師弟問明白、想跟苗三爺解釋清楚,根本太難,還是想搶這最後時刻。頭一思,她「砰」一響已關門落閂。


    豈知她顫著手甫關好門,身後隨即傳來苗三爺的厲喚--


    「陸世平!」


    那一聲喚得她腦門陡麻,腸中如置冰炭,既寒且熱,一陣陣狂鬧。


    她氣息促急,兩眼瞠得大大的,慢慢旋過身看他。


    苗沃萌未持盲杖,穿了一整天的清素錦袍尚未換下,長身佇立在外邊小廳與內寢相接之處。


    他玉麵便似寒石,深淵般的美目冷輝顏動,即便失焦亦能劇心。


    剮得她的心隱隱作疼,從裏到外禁不住地發顫。


    也驀然怒問--


    「你還想故技重施,如當年那般困我於室,迫我承諾嗎?」


    陸世平。


    他這樣喚她。


    以再確信不過的語氣,挾恨帶惱厲聲喚出,讓她不由得疑惑,也許之前,更早、更早之前,他苗三爺己然知道她的底細,一清二楚得很!


    她怎會這樣呆傻天真?


    這些日子待在他身邊,時不時露出馬腳,還曾慶幸他沒有追根究柢,於是鬆懈了掩飾,漸漸露出更多、更真實的自己,卻未想他盡管眼盲,心裏到底是雪亮的,否則怎會留一個來路不明且年歲大得過分的丫鬟貼身伺候?


    傻啊陸世平!


    但她又希望自個兒傻得透澈些,心思謝絕易感,不去感受他的滔天怒火。


    她當年欺他目盲、勢單力薄,藉機困他於室。


    今日舊事重演。


    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來到他的地盤,而她手中已無絲毫好處能再誘他入甕。


    他誤解她了。她、她僅是想利用所剩不多的吋候,求他網開一麵,替師弟求他……求他靜心聽師弟怎麽說,也求他靜心聽她說……


    柴房內,她背靠牆角,曲腿而坐,師弟在一個時辰前被帶過來與她關在一塊兒。


    見他安好無事,她高懸的心終於穩了些。


    想來苗家三爺將事問個水落石出後,便未再為難他。


    此時師弟躺在她身邊睡沉,入了夢,年輕俊朗的臉龐仿佛無憂無慮,她靜望著,心裏羨慕。


    打小,師弟就這性情,樂天知足得很,但也少有主見,總被旁人牽著鼻子走,尤其聽她與小師妹的話。


    這一次潛進苗家『鳳寶莊』,雖說是受了『錦塵琴社』一名侯姓管事唆使,他卻敢獨自一人鋌而走險,說來說去全為師妹的病。


    知聞整件事來龍去脈後,她竟覺師弟闖『九霄環佩閣』,倒也不太離諳。


    常是盼著師弟膽氣能足些、有主見些,如今他雖把事攪得亂七八糟,她卻覺……頗安慰。


    這麽想,算是她苦中作樂嗎?


    都愁得要命,仍要尋些好事樂和自個兒?


    望著師弟舒朗睡容,她嘴角翹起,想起同樣較她年少的苗三爺,想他是否也能這樣舒朗睡下?想著想著,都不知眼眶幹什麽發燙,鼻間幹嘛酸得直抽?


    今晚那緊迫吋候,他狠戾質問她,也不給她解釋機會,苗家大隊護衛已四麵八方包抄,裏三層、外三層的,圍得北院水泄不通。


    時機已失。而她哪能真以他的命作為要脅?


    不等苗三爺對外發令,亦不等外邊的人搶進,最後是她主動起閂開了門,迎進那些護衛和家丁。


    她認了,什麽責罰都認了,隻要苗家放師弟走,不為難『幽篁館』。


    責罰?責罰?你口口聲聲這麽說,不就賭我不會責你、罰你?


    突地記起他幾日前氣憤道出的話,心裏再次苦笑。


    這間柴房,上次她莫名其妙被苗大爺關進,還是他親自趕來帶走她的,此次卻是被他鎖入,除了苦笑還能如何?


    柴門外似有誰來,傳來負責看守的人模糊的話音。


    不一會兒,柴門便被打開,她見到來者,抱膝的雙手不禁一鬆,緩緩起身。


    「三爺……」甫喚出才覺嗓聲沙啞得不像話,複記起午時和晚上她皆忘了吃那護喉潤桑的藥丸。她心中更茫然惶惑了,倘是 他早知她底細,卻時不時縱容她、待她好,為她的喉傷求藥求醫,又是因何?


    苗沃萌麵無表情,仿佛經過幾個時辰的沉澱凝思,之前的怒狠皆已淡去。


    但他清俊眉宇間猶是生寒。


    「隨我來。」簡單三字,語氣冷戾。


    她心口緊了緊,見他旋身走出,她趕緊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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