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世平才不跟他置氣,他這忽起忽落的脾性她已領教多次,欸,都習以為常了。


    她聽話走近,他已抬起一手,她默然無語地將小臂送至他掌心底下。


    他扶握她胳臂,由她領著步出柴房。


    外邊,被大爺派來輪流看守的人已不見蹤影,兩竹僮手裏拿著鑰匙和大鎖正衝著她笑,陸世平給了兩孩子一記安撫淺笑。 小夏詢問道:「爺,現下有露姊兒陪著,咱和佟子先迴北院備浴桶和熱水,等會兒方便爺浴洗。」


    舍沃萌低應一聲。


    兩竹僮一下子便跑遠,很理所當然地把主子丟給姑娘負責。


    其實自從在『九霄環佩閣』內覷主子和姑娘同榻且同被,兩隻小的隱約已察覺什麽,雖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本能卻知,隻要把兩個大人湊在一塊兒,那就穩不會出錯。


    「你欠我一根盲杖。」兩人獨處了,苗沃萌隨著她徐緩挪動腳步,幽幽卻說:「你該不會忘記了吧?」


    想到他弄丟盲杖的曲折巷內,想到某戶人家後院的杏花樹下,陸世平的心不由得一軟。


    「沒忘。明兒個就做。」


    當他們踏上迴廊時,苗沃萌低聲又問:「所以……你最後真借了船?」


    她輕笑了聲。


    「嗯,真借了。但沒問便借,偷偷摸摸的,可有借有還的,那艘小舟當夜就拉迴『牛渚渡』 了,因後來在水路上幸遇二爺派出來尋找咱們的船隻,所以換了船,又托二爺的手下幫忙歸還小舟,直到那時才覺真脫了困。」略頓。


    「三爺那時渾身濕透,體內……嗯……藥力正興,神識已然不清,能及時遇上咱們的人,奴婢都不知有多高興。」


    苗沃萌對那夜的記憶始終隻停留在他偎在她頸側顫抖,她輕啞寬慰著,他體內既冷又熱,舊疾與藥力相交煎,她的手臂很用力地抱住他……


    此時聽她輕描淡寫之後的事,他左胸輕騷,扶她小臂的手將她握得更緊。


    「……我那時……後來……有對你做什麽嗎?」


    聽到那艱澀的低問,陸世平輕訝地止了止腳步,身側男人亦跟著頓下。


    雙雙立在廊上,她側眸看他--玉色暈紅,已漫漫拓在他臉膚上。


    沒被他握住的那一手抬起抓抓耳朵,她也覺臉熱,卻故作輕鬆。


    「三爺寬心,從來都是奴婢對三爺胡來,哪輪得到三爺對奴婢做出什麽?」


    那雙迷美的、無神的眼似又瞪人了。瞪她。


    她還在抓耳,越抓越熱,腦中有些昏亂,猶然帶笑道:「就算三爺真做出什麽,奴婢也不會要三爺負責啊!倘是論及「負責」 二字,奴婢都不知要對三爺「負責」多少次了。」


    細瘦腕部被他狠狠一抓,感受到他身上陡掀的火氣。


    怎又把他惹火了?他不愛她的玩笑話嗎?


    唔……好吧,那隻好正經點兒了。


    她整整麵色,穩著聲再次寬慰道:「三爺,沒事的,那晚你很自製,很……很辛苦,但沒事了。」


    苗沃萌一時間亦不懂火氣因何作起。


    隻覺若出事,她不要他「負責」,這一點……怎麽聽、怎麽刺耳!再有,她想到就對他胡來,似也不存「負責」之心,根本 是……毫無誠意!


    「你……混帳!」咬牙切齒地低罵了聲後,他暈得厲害,人已往她身上栽倒。


    陸世平還不及從他的罵聲中迴神,見他直直靠過來,她雙臂先展,下一刻才意會到他這是厥過去了!


    是她太輕忽。


    他甫醒,發未梳、衣未換就衝來柴房拎她出來,他這身子骨又是寒症、又鬧頭疼,春藥藥力與高燒雖退,到底是虛空,不好生將養怎成?


    「三爺?三爺醒醒--」抱著他坐倒在廊上,喚不醒他,她東張西望急著尋人過來幫忙,一時間竟瞧不到一名仆役。


    天可憐見,終於有人從迴廊所圈圍的園子裏竄出。


    園中花木扶疏,假山石峰層疊,她實沒看清那人從何處過來,但不管的,有人就好。


    「二爺! 二爺快來幫忙啊--」她揚聲求救。


    半個時辰前--


    據聞家裏三爺大醒,且正由竹僮們領著踏出北院,大步殺向柴房。


    苗家大爺立即丟下手邊之事,二話不說亦殺向柴房……對麵的長屋。長屋平時用來放置雜物,也堆置多餘的柴薪,其實也算另一間柴房。他躲著,長指沾著唾液,在窗戶紙上截出一小洞,湊眼偷看。


    苗二爺風聞老大和老三的舉動,竟搶在主角登場前也趕至長屋,跟苗大爺一人一個眼洞,等著看。


    待得柴房內的姑娘被自家三爺領出,主仆二人徐步往「鳳鳴北院」而去,蹲在窗戶底下的苗二爺終於說話了--


    「你把露姊兒關押起來,就是想看老三氣急敗壞的模樣?」


    「錯!」苗大爺同祥腳開開蹲著,很有手足之情似地道:「我完全是為了三弟啊!有姑娘家貼身照顧,他燒都退了,卻要醒不醒的,都不知想賴到什麽時候?我這招叫釜底抽薪,抽了那根薪丟到柴房,就不信三弟還能再睡!」


    苗老大澤亮的嘴角突現壞笑。


    「嘿,跟我耍心機呢?之前問他,直說跟人家姑娘不是咱們以為的那種關係,說我盡愛說笑……我說笑了嗎?嗯?我苗淬元是愛說笑的人嗎?都不知我有多認真……」


    苗二爺望著他們家碎碎念的老大,無語了。


    片刻過去,苗二爺才慢吞吞插話--


    「我瞧,老三快撐不住了,腳步虛浮得很,再過會兒,露姊兒得喚人幫忙了。」


    苗大爺兩手挲著膝頭。


    「唔……那自然是交給你擺平啦!」嘴角壞笑猶在,眼底更顯銳芒。


    「待三弟穩下,咱兄弟任還得商議商議。」


    「議啥?」


    「就議劉尚書家的那位小姐,看怎麽擺會比較平。」


    苗二爺俊目微眯。


    「嗯。」


    苗沃萌雖是被扛迴『鳳鳴北院』,但睡足一個時辰後自又醒轉。


    午後,朱大夫過府看診,瞧過苗沃萌的脈象後,撚著山羊胡嗬嗬直笑,道一切症狀大大轉好,又道此次春寒夜中墜湖,且未及時暖和身體,而寒症竟未發作,瞧來這些年的內外調養確實起了功效。


    「至於眼疾嘛……」朱大夫舀起一匙百合蓮子羹嚐著,滋味絕佳,他兩眉驚喜挑了挑,倒專心吃起那碗甜羹,一時間止語。


    陸世平一顆心吊得老高,亟欲知道那眼疾如何?但她小小一名奴婢又催不得朱大夫,隻得極力忍著。


    此慵懶的過午時分,北院彌漫著淡淡藥香和蓮子香昧。


    苗沃萌已浴洗過,換了幹浄衣褲,發絲依然輕散,但梳整得光滑如緞。


    苗家大爺、二爺中午時候過來探看了。


    奇的是苗淬元見著她,沒一絲質疑亦無丁點惡言,似是之前關押她的事,與他一概無關。不過他苗大爺瞧她時的眼神就怪了些,讓她直想抹抹臉,看是否臉上沾了什麽東西?


    再有,北院這兒的事,連太老太爺都驚動了。


    但老人家從『鬆柏長青院』過來,嗯……瞧了兩眼已然清醒的三萌子之後,所有心神全放在一旁的露姊兒和她從灶房端來的百合蓮子羹上。


    甜羹有一大盅,見太老太爺涎著臉直瞧,陸世平著實為難,才想冒險偷舀一小碗給老人家,半臥平榻的苗三爺似察覺出什麽,竟問──


    「孫兒陪曾爺爺用些甜羹可好?」


    豈有不好之理?」


    太老太爺吞了滿滿一碗,銀亮白胡須樂得都要飛起。


    太老太爺得償所願後歡喜離去,之後是朱大夫被請進『鳳鳴北院』,望聞問切了一番,見竹僮端來藥汁,他瞧過藥色、嗅過藥香,滿意頷首。


    苗沃萌讓人喂著藥,也吩咐底下人幫朱大夫盛碗百合蓮子羹,好脾氣的朱大夫原是推辭,但甜羹一擺到他麵前桌上,他略痩的褐臉一下子笑出好幾道皺紋。


    於是病人喝藥,大夫喝甜羹,各喝各的,邊喝邊聊。


    「咦……」半臥榻上的玉人突然吃痛般蹙起眉心。


    坐在榻邊負責喂藥的陸世平忙收迴持調羹的手,心神重新落迴苗三爺身上。


    「……三爺?」


    他眉仍擰著,唇瓣輕啟,一副忍疼忍得辛苦的模樣。


    見狀,她氣息微窒,連忙迴眸喚道:「朱大夫,三爺他--」


    「我嘴痛。」苗沃萌一聲截斷她的話。


    「啊?」她驀又轉正臉蛋,定定看那張輕怨淡罩的俊臉。


    苗沃萌揚眉「瞪」人,嘴張得更開,唇內傷口更明顯。


    「你拿調羹碰到我的傷了,會痛。」


    「呃……是、是奴婢的錯。」她乖乖認錯。


    不認也不行,他嘴上、唇內的傷……欸,全是她咬出來的。


    那日藏在水蘆葦草叢中,他受藥力茶毒,神誌昏聵,她發狠咬醒他。


    當吋情急不覺心憐,此時他麵龐蒼白,黑發覆頰,微腫的唇傷尤其招眼,惹得她不愧疚都不成。


    苗沃萌很輕地哼了聲,又很低地咕噥了句。


    「自然是你的錯!」


    那聲音小到隻夠近身的姑娘聽聞,道完,他低垂俊臉偏向一邊。


    吃完甜羹的朱大夫在這時笑咪咪插話--


    「待會兒喝過藥,三爺在嘴上、唇內抹些咱自製的藥粉,一天抹個三、五迴,幾日就會好的,不怕的。三爺快把藥喝了,趁熱喝,藥力行血,功效較大啊!」


    聞言,陸世平舀了匙湯藥再次抵近那張帶傷美唇。


    為了不再碰傷他的嘴,她坐得更近,微低頭往上看,以便看清他麵龐。


    有什麽東西疾速從腦中閃過,她腦門陡熱,一會兒才意會了,苗家三爺正在臉紅,又在臉紅……


    又。


    欸欸,真是「又」啊!


    自曆劫歸來,病中初愈,他似乎很愛臉紅……害她莫名其妙都要跟著臉紅。


    幸得接下來的喂藥,他很安靜配合,沒再嚷嚷嘴痛、唇痛或舌痛。


    正當她收拾藥碗欲退開時,苗沃萌突然出聲朝朱大夫問道--


    「你聽過她說話了,你瞧,她這喉傷能治嗎?」


    陸世平一怔,托盤險些滑了手,她眸光定定落在他臉上。


    朱大夫輕挲山羊胡,略偏著頭打量她,笑道:「那還得請露姊兒姑娘讓老夫把把脈,再瞧瞧喉裏傷得如何,才好斷定啊!」


    她猶然怔立,動也沒動,隻聞苗三爺又端起主子架勢,沉聲催促--


    「大夫的話沒聽見嗎?還不過去?」


    跟在一旁伺候的小夏見事甚快,趕忙過來接下她手中托盤,沒敢出聲,僅擠眉弄眼提點她聽話。


    陸世平隻得呐呐答聲。


    「奴婢聽見了。」


    她坐下,任朱大夫號脈,一揚睫便覷見榻上男子凝神細聽的模樣,她心口微熱,心音怦然,有些受寵若驚,都想走去探探他額溫,看是不是又發燒了?


    最後還張了口,朱大夫用一根削平的小竹棒壓著她的舌,勉強察看喉傷。


    那竹棒壓得舌根難受,她忍不住幹嘔,半臥將養的苗三爺倏地翻身坐起。


    「三爺莫慌,莫慌啊……」朱大夫溫聲忙道:「露姊兒姑娘無事,您莫慌。」


    「……我沒慌。」苗沃萌眉峰成巒,硬聲硬氣道。


    朱大夫也不與他多說,隻笑笑點頭。


    「沒慌那很好啊!」


    他繼而轉向已嘔出兩泡淚、嘔得滿臉通紅的陸世平,又溫聲問:「露姊兒姑娘這喉傷,是遭大火濃煙生生嗆出來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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