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江岸遍植烏桕樹,時值深秋,烏桕葉赤橙黃綠,流光溢彩,美不勝收。浩蕩江水,天高雲淡。


    這景象,她在迴龍山半山亭看了不知多少年,如今身在此間,卻恍如夢中。


    小枝睜開眼看到頭頂迎風輕輕飄搖的烏桕葉,透過葉片,是湛藍的天空。身下是結實幹燥的土壤,和微微幹枯的雜草。


    這是在赤霞江岸。


    小枝翻身坐起,四顧茫然。她手裏還攥著手帕,雖然沾了水,手帕上的血卻沒暈開,小枝摸了摸身上,也是一片幹爽,哪裏像是在水裏翻騰過。


    遠處山巒起伏,小枝直覺那就是迴龍山,是自己生活了三千年的地方。小蓬還在那裏等著她迴家。


    撿起身側不遠處的竹簍,從裏麵摸出兩枚紅豆果子,靠著烏桕樹,小枝開始思考人生了。


    日升月沉,江風凜凜,小枝在江邊等了三個日夜,也沒有等到白棠。


    第四個太陽升起的早晨,她背起竹簍,最後望了一眼迴龍山,向紛繁人間邁出了第一步。


    小枝不知該去哪裏找師父,雖然邁出了第一步,雖然是慎之又慎,雖然想了三天三夜,可這一步確實是胡亂邁的。


    她向天空拋了一枚紅豆果子,果子落地,往哪個方向滾,她便抬腳往那個方向走。幸之又幸,這枚紅豆果子沒往江裏滾。


    走了不知多少日,終於來到一座小城,叫江塘城。


    小枝望著冒著騰騰熱氣的餛飩攤子抹口水,覺得自己現在肯定像極了棒槌。


    吃了一路紅豆果子,實在是吃膩了。


    餛飩攤的老板斜眼看著這個灰撲撲髒兮兮看不出樣貌的叫花子,摔著抹布罵道:“走遠點,走遠點,別影響老子做生意。”


    小枝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最終還是羞於開口。


    這一路上,她了解到,吃飯是要花錢的,至於“錢”這個東西,她實在是沒有。


    往旁邊挪了幾步,想了想,從竹簍裏摸出一枚紅豆果子,小枝又挪迴了餛飩攤。


    攤老板揮著鍋鏟追出來,橫眉怒目瞪著小叫花,這城裏的乞丐什麽時候這麽難纏了,正欲破口大罵。


    小枝趕緊伸出手,灰撲撲的手心裏一枚紅彤彤的果子,道:“我拿這個跟你換,可以嗎?”


    幾個正在吃餛飩的莊稼漢子看到這一幕,笑著搖搖頭,對老板道:“老板你也別惱,我看這小叫花也是餓得傻了。”


    “我看這果子倒是長得好看,八成是有毒的,你可別餓極了什麽都摘來吃。”


    “自己吃了倒也無礙,隻是還要給別人吃,不是傻子就是當別人傻啊。”


    ……


    幾人七嘴八舌,權當撿了個樂子,說得攤老板心裏更是惱怒,一邊推搡著小枝,一邊罵道:“快走快走,真是晦氣。”


    小枝縮迴牆角,抱著竹簍,看著手裏的紅豆果子,喃喃自語:“怎麽會有毒呢?要是棒槌在……”話沒說完,懷裏的竹簍突然扭動起來,小枝一驚,低頭一看,一個黑乎乎的狗頭正往外鑽,一雙琥珀色眼睛掩藏不住喜悅之情,濕滑的長舌在小枝臉上舔了好幾口,然後調轉狗頭,直撲小枝手中的紅豆果子……


    “棒槌……”


    “汪汪汪……”


    “你什麽時候鑽進來的?”小枝揉了揉棒槌的頭,忽然頓住了,放在棒槌頭上的手一用力,把棒槌又塞迴了竹簍。然後,輕輕喚了聲:“小黑?”


    片刻之後,竹簍動了動,一隻胖乎乎圓溜溜黑絨絨的貓頭探了出來,翡翠綠的眼珠子四下轉了轉,打了個嗬欠,又縮迴了竹簍……


    “小白?”


    片刻之後,竹簍再次輕輕動了動,一隻白毛狐狸連頭都懶得伸出來,隻給小枝看了個後腦勺,抖了抖耳朵,就消失在了竹簍裏……


    小枝已經完全懵住了。


    “芋頭?”


    ……


    這次竹簍總算沒動靜,幸好,還有個靠譜的,芋頭喜歡黏著小蓬,這會應該在山中陪著他。


    再看看竹簍,想著裏麵睡著三隻祖宗,小枝眉頭都皺到了一處,真是愁死人了。


    城北有座破舊的寺廟,荒草叢生,斷壁殘垣,四處漏風。


    雖然如此破敗,卻是乞丐最喜歡的地方,頂上有瓦便是家,大堂內橫七豎八或臥或坐著十幾個乞丐。


    小枝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下,接受著一屋子人的注目禮。


    “新來的?”


    “交錢了嗎?”


    ……


    瞬間圍上來幾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乞丐,一股餿臭味飄過來,小枝抬頭望了他們一眼,抱緊竹簍,小聲道:“我沒錢。”


    臉上有疤的乞丐獰笑道:“嗬,沒錢?搶地盤來的?”


    小枝往牆角縮了縮。


    斷胳膊的乞丐上下打量小枝,問:“身上可有值錢之物?”


    小枝搖頭。


    駝背的乞丐看到小枝懷裏的竹簍,道:“懷裏的東西交出來。”


    小枝不從。


    跛腳的乞丐已經跳上前,一把搶過竹簍,身子晃了晃,把竹簍翻轉過來倒了倒,啥都沒倒出來,啐了一口,才把竹簍扔了迴去。


    小枝又抱著竹簍縮迴牆角。


    幾人罵罵咧咧了一陣,自覺無趣,又各自躺迴了自己的地盤。


    會來這破廟過夜的,絕對不會是有錢人,乞丐們平日裏受人白眼唾沫,心裏怨氣極重,碰到新來的,難免口舌上占些便宜,嚇唬嚇唬新人,倒也不會真浪費體力去生事。這破廟裏,老弱婦孺都有,相處得倒也和諧。


    不知不覺中,天已經黑了,月光從頭頂的破瓦縫裏照進來,小枝抬頭看了良久,正打算閉目休息,忽然聽到身邊不遠處傳來輕微的呻吟聲,聲音不大,像是極力忍耐著。小枝偏頭看過去,就著月光,隻見草堆裏躺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正蜷成一團,頭上汗水淋漓,麵容扭曲,緊握著拳頭,似乎很痛苦。小枝心頭一動,走了過去。


    “你怎麽了?”小枝蹲下身,輕聲問道。


    男孩睜眼看了小枝一眼,搖了搖頭,沒說話。


    身後一位老大娘歎道:“這孩子啊,命苦,聽說被家裏人拋棄了,拋棄不算,還要毒死他。唉,也不知道是下的什麽毒,你瞧瞧,每天一到晚上就這般痛苦,真叫人揪心哪。唉,也不知他是怎麽長這麽大的。唉,說句難聽的,還不如早死早超生呢……”


    這位大娘一句三歎的說了一通,說到動情處還拿衣角拭了兩把眼淚。


    小枝也聽明白了,心道,這孩子果然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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