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綿綿近月餘,中秋節已過去半月之久。整個迴龍山浸泡在寒冷的水汽中。


    日暮時分,雨霧漸濃。


    小枝這才從半山腰的亭子折迴。


    天地茫茫,連樹影都模糊難辨。沿著山間小徑蜿蜒而下,枯敗的草葉浸濕鞋襪裙擺。


    老桃樹的枯枝殘葉在淒風苦雨中瑟瑟顫動,小枝撫了撫老桃樹粗糲的枝幹,來路已是蒼茫一片,隻餘寒雨簌簌拍打山林。


    “還沒迴來嗎?”桃樹輕輕抖落了身上的雨水,蒼老的聲音透著擔心。


    小枝眉頭輕鎖,道:“怕是遇到什麽事耽擱了。”


    老桃樹安慰道:“今年雨水多,道路難行,耽擱些時日也正常,再等幾日看看。”


    老桃樹不知有多老,也不知是在哪一年修成了精怪。年複一年,它一直在這山路邊,碰到小枝路過,總要嘮叨幾句。


    這迴龍山,山上隨便抓隻野雞兔子,少說都有個幾百年的道行,成精的花草樹木比比皆是。卻隻有這棵老桃樹敢在這山穀裏紮根。


    辭別桃樹精,路轉溪橋,溪水湍急,一個月的雨水,讓原本平緩清澈的小溪變得渾濁,卷著樹杈草葉泛著白沫唿嘯而去。


    小枝在青石橋上佇立良久,迴到小院時,天已黑透。


    小院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像個風燭殘年的老叟,仿佛一陣風一場雨就能摧毀它,可它搖搖晃晃不知多少年了,風沒吹倒它,雨也沒衝垮它。


    小枝不止一次想過,等來年一定要給這院子翻修一下,來年何其多,山中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或許等哪天,這院子真的變成斷壁殘垣,才能喚醒她那根懶筋。


    要說懶,這座山穀裏住著的,就沒有不懶的。


    山中不知日月,再好玩的事做得多了也會失去興致,慢慢的,也就找不到比躺著曬太陽更舒坦的事了。


    竹籬圈著的小院門頭上,木刻兩個歪歪扭扭的字,“桃源”,是白棠的手筆。


    三十年前,他剛來的時候,是沒有這閑情逸致的,隻是當他用了一年時間實踐發現,無論自己怎麽走,都走不出這座山穀的時候,終於選擇既來之則安之。


    養了幾年花,發現還是山裏的野花更美,釣了幾年魚,發現還是下水抓來得快。研究過廚藝,到現在,做的餅還是和石頭一般硬,不過這總算是他為數不多持之以恆的一件事了。


    另一件呢,就是種地了,院子不遠處有一片莊稼地,是夏雲澤以前開墾的,估計是怕姐弟倆餓死在山中,種了些麥子蔬菜等作物。


    後來,因為姐弟倆餓了便上山捕獵,下河抓魚,對莊稼地疏於管理,地裏野草叢生,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直到白棠來了,接管了這塊地,踏踏實實鋤草耕地,勤勤懇懇揮灑汗水,總算是讓這地裏的莊稼長勢喜人。


    在這山穀裏,法力修為無法施展,凡事必須親曆親為,白棠深切體會到當一個凡人的滋味。


    廊簷下,雨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鑿出碗口大的小坑,濺起的水花打濕廊下的地麵,寒冷潮濕的風從四麵八方湧進來,燭火明滅不定。


    昏沉光線中,白棠端著一碗酒,斜倚著木塌,墨黑的頭發披散在榻上,淡青色的長衫垂到地麵,衣擺處已濕透,不知躺在這多久了。


    抬眼看她,眸光氤氳一片,懶懶抬手指了指木桌上的酒壺,道:“喝兩口,暖暖身子。”


    小枝摘下鬥笠,隨手掛在牆上,走到木塌邊,聞到白棠身上淡淡的青竹香,拿起酒壺灌下一口酒,辛辣灼烈感充斥口腔肺腑,整個人打了個激靈,冰冷僵硬的身子漸漸迴暖。


    師父藏在山上的酒,被白棠全扒出來,大大小小的酒壺堆了半個院子,這也是白棠平日少有的樂趣之一。


    迴房換了身幹爽衣服出來,白棠慵懶地往邊上挪了挪,小枝在木榻上坐下,拿著白色的帕子擦頭發,海藻般潮濕的頭發披在身側,有淡淡的皂角香。


    “小蓬呢?”小枝問。


    白棠伸了個懶腰,又擼了一把貓,道:“沒迴呢,還在渡口吧。”


    渾身黑不溜秋的貓,眯了眯那雙翡翠綠眼珠,朝白棠呲了呲牙,往小枝邊上挪了挪,又蜷成一團閉目養神去了。


    這院子裏的人懶,養的寵物也懶,夏天找陰涼的地方睡,冬天找暖和的地方睡,若無閑事,能集體睡個十天半月。


    白棠活了一把年紀,沒想到在這染了一身陋習。


    吱呀一聲,兩人看向院門,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懷裏裹著一個物什,輕輕關上院門,踩著雨水,渾身濕噠噠的走過來。


    近了便看清楚,那物什原來是一隻長著火紅雞冠氣宇軒昂的大公雞,此時正微闔著眼,窩在男孩懷裏,養神……


    “姐姐,白叔叔,我迴來了。”


    白棠不過二十四五歲模樣,看上去比小枝大不了多少,卻一定要小枝小蓬叫他叔叔,說是不想矮了夏雲澤一輩。


    “白叔叔,我在渡口守了半個多月了,師父怎麽還不迴來啊?”小蓬把大公雞扔迴雞窩,搓著蒼白的小臉,蹭著白棠坐下來。


    白棠踹了他一腳,道:“去換衣服。”


    小蓬揉著屁股,委屈巴巴地迴房,不一會又拿著巾帕擦著頭發出來了。


    白棠接過小蓬手中的帕子,又挪了個位給他,側身幫他擦濕漉漉的頭發,皺眉道:“我們是不是記錯日子了,真的已經三十年了嗎?”


    小枝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眼角的餘光裏看到那隻大公雞悄摸摸的從雞窩裏溜出來,哧溜一聲,越過小枝,又埋進了小蓬懷裏。木榻這下便顯得有些不夠用了。


    “芋頭,還不去睡。”小蓬摸了摸大公雞的翅膀,低頭無奈的道。


    這隻叫芋頭的雞特別粘小蓬,不像小白他們整天睡覺,它喜歡跟在小蓬屁股後麵,上山打獵,下河摸魚,撲騰著它那五彩斑斕的翅膀,喔喔喔地歡叫著。


    小白是隻白狐,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雜毛,純白似雪,白得發光,無論晝夜,都是最亮眼的存在。


    芋頭微眯著眼睛窩在小蓬懷裏,並不理會這三人低落的情緒。


    夜色正濃,廊外的雨依然在淅淅瀝瀝的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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