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慕,似也著惱了,要不,怎會讓人圍琴館、圍馬車地鬧他?


    陸世平暗暗一歎,忽地接觸到劉大小姐那兩道眸光,美目似有銳芒劃過。


    她心跳驟劇,即便坐著,上身仍護雛般微微挺在苗沃萌身前。後者似知她心思,怔了怔,俊顏上的漠然微褪,斂下層睫不知想些什麽。


    長舟沒往『鳳寶莊』絲綢鋪行去,亦未送他們迴苗家琴館或直接送迴苗府,而是出水巷河道後,又換乘一艘中型舫船,最後竟直往大湖而去。


    舫船上建構甚是講究,裝飾得十分典雅,自然隨船的護衛又多了幾人。


    「今日難得遇上,我已吩咐人備妥酒菜,不知公子肯不肯與我遊湖暢談?」一改乘舫船,離熱鬧水巷漸遠,劉家小姐終於說話。


    是說,都把人挾持上船才如是問,算什麽事?陸世平定定看她。


    「小姐想與在下暢談何事?」迎風立在船梢頭,苗沃萌一臉似笑非笑,因此時與他這盲眼主子「相依為命」的貼身丫鬟,像又擋在他身前……他嗅到她發上似有若無的木樨花香。


    劉家小姐道:「就談『錦塵琴社』剛從『幽篁館』入手的那張『甘露』琴,如何?」


    他眉峰略動。「琴在船上?」


    「自然是在。」劉大小姐潤顎得意般輕揚。「『錦塵琴社』雖已送出試琴會的請帖,倘若三公子今兒個想提早試琴,那也可行的。不過嘛……」尾音淡淡,她很快掃了陸世平一眼。「三公子不放開丫鬟的手,恐怕沒法子試琴吧?」


    與她的指相扣交握的大手突然動了動,陸世平徒地一震,人才迴神。


    『甘露』……


    她沒聽錯?


    但,為什麽『幽篁館』會賣出『甘露』琴?


    莫不是師弟、師妹出了什麽事?


    這一邊,苗沃萌淡笑徐聲道:「失了盲杖,隻好抓著婢子當引路人,這也是迫不得已。」


    「那就讓三公子的貼心婢子留在舫艙外暫歇,我引公子進去,由我代為照料,公子以為如何?」「貼心」二字還特別加重音了。


    「怎敢煩勞劉大小姐?」


    陸世平聞言瞠眸,雖聞尚書家的千金小姐傾心於苗家三爺,然一個大家閨秀能當眾將「心意」都請將出來,且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確實剽悍。


    更教人怔然的是,她家的爺還真打算放開她的手!


    「 ……三爺?」她急了,不禁緊聲低喚。


    「橫豎走不了,我進去瞧瞧那張琴。」苗沃萌鬆開五指,下一瞬又自嘲笑道:「當然沒法真的『瞧』,但總能試琴。」


    「一張什麽……破琴的,就能把你拐了嗎?」她心都快提到嗓眼了,勉強壓低聲量,手仍揪著他的袖。


    豈知他臉傾下,傾得好近,都快碰到她的肩。


    「一張琴就能把我拐了,你難道不知?」溫息掃上她的耳、她的頰。


    她背脊凜了凜,腦門泛麻。


    她豈是不知?


    她內心再雪亮不過啊!


    然現下……拐他的人不是她,她當然心急啊!


    「三爺--」見他旋身欲摸索著走往劉大小姐那方,她揪著他衣袖的手緊了緊,微踮腳尖,湊得更近低語:「他們的水酒菜肴別吃了,裏頭怕是有事。三爺要是……要是覺得不適,就張聲大唿,無論如何我都會衝進去帶你出來。」


    迷美無神的眼靜靜落在她臉上,瞧不出底蘊,隻聽他輕語叮嚀--


    「別妄動,照顧好你自己。」


    他隨即轉身,劉大小姐此時已迎來,本也想牽他的手引入舫艙內,但他闊袖一垂,手藏其中,僅由對方輕托肘部。


    繃嵌絲綢的格門一拉上,將苗沃萌的背影掩去,陸世平兩手在窄袖中撂了撂,最後幹脆在船梢頭席地而坐。


    不知要出什麽事?不知真出事了,她該怎麽帶他逃?


    她一顆心如在火盤上炙烤,疼痛煎熬,表情卻益發冷靜,袖中撂得太緊的拳,指甲正深深截撩掌心。


    總得做些什麽。


    眸光不動,聲色梭巡,先算清舫船上的人手,記住他們所站位置,跟著再仔細分辨這水路……舫船未向湖心遠行,而是循著景致變化的湖邊徐徐而進,但離邊岸上又有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恰是遊湖賞景。


    以往她常與師弟、師妹出船,有時是為釆買一些日常生活所需之物,有時是出門送客人訂製的琴,偶爾她也陪師叔公遊湖,湖上有幾處渡口,她頗清楚。


    眼前的景致她似有記憶,然一時間沒能想起,直到舫船經過一處渡頭,她一凜,心略定,終於認出所在。


    便在此時,舫艙中有琴音傳出。


    琴色偏潤甜,如久旱逢甘霖。


    無『洑洄』的幽囀跌宕,不走『玉石』的中鋒直正,就是滑、脆、潤、輕,全然是給舒朗小調或春情綿曲適用的琴。


    確實是『甘露』……


    琴音入耳,她思緒又沉了沉,不由得記掛起師弟、師妹。


    師父過世之後,她因故出走,留下『甘露』琴和一封信,信中寫下,若往後生活困難,可賣『甘露』籌錢。


    她後來所製的這張『甘露』,完全『楚雲流派』製法,但材質是上上之選,亦是她物盡其用的精巧之作。她信中又寫,『幽篁館』所出的『洑洄』與『玉石』被苗家三爺所收藏,光憑他『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名號,『甘露』要賣個好價錢不成問題。 師弟、師妹賣了琴,如今可已度過難關?


    想來好陣子沒去師叔公那兒,待哪天跟苗三爺告個假,去探望師叔公他老人家,也得問問『幽篁館』裏的境況。


    她幽幽想著,『甘露』琴音忽在此時頓下,她胸房亦是一震,眸光倏地拉迴至舫艙緊閉的那扇絲綢木格門上。


    裏邊有男女交談聲,她走近欲聽得再清楚些,一名高大護衛已擋了她的路。


    「三爺--」


    她揚聲喚。


    裏邊卻靜下,她急了,不管不顧就想從高大護衛身側擠過去,豈料劉大小姐忽地一把拉開那扇薄門,盈盈步出,依舊是巧笑嫣然。


    「你家爺有事交代你呢,進去吧。」道完,嘴角彎弧立即抿直,冷冷瞥她一眼,那乍笑乍寒的臉色著實教人心驚。


    陸世平沉靜接她那記冷眸寒光,不多言,隨即鑽進舫艙,「唰」一聲閉上門。


    這艘舫船為遊湖之用,裏邊的三麵牆皆製成窗牆,窗麵做得甚寬,將窗板頂上,撩開輕紗薄簾就能賞透景致。


    然此時三麵窗板皆落,艙內有些幽冷。


    她快步走至盤腿坐在琴案前的男人身邊,低低喚:「三爺……怎麽了?」


    他像是睡去,被她一喚才動了動,抬起俊龐。


    「陸……露姊兒…… 「


    她氣息微窒,迅速瞥了眼長幾上的豐盛佳肴,緊聲問:「三爺是不是吃了什麽,覺得古怪了?」咬咬唇低歎。「不是叮嚀你 別吃別喝這兒的東西嗎?」


    「我沒吃也沒喝。」他勾起唇。「不是熟悉的人幫我布的菜,我不吃的……」


    怦然心動啊,因他臉上微微的笑意,她差點又要看癡。


    忽地小小瘺了自己一巴掌,穩住心神。「那、那三爺是怎麽了?是頭又泛疼嗎?還是寒症?」


    苗沃萌揺頭,眨眨雙目。


    她擔憂低嚷:「剛才在水巷,就不該由著你上劉家小姐的長舟。說到底,就為一張琴,三爺怎能這樣好拐?」


    「不僅僅為了試琴。」他略頓,又眨眨眼,聲音倒還清明。「苗家『鳳寶莊』到底是商賈人家,再如何豪商巨富,說穿了也就平民百姓罷了,自然不願與當朝為官之人交惡……尚書大人早有意與苗家結親,幾番提及劉大小組與我的事,全賴大哥硬擋下來,當時便已得罪了,而今日劉家小姐親自來邀,幾是斷了咱們所有退路,我不為自己,也得為大哥、為『鳳寶莊』思慮。當家之難,我既幫不上忙,倒也別再給他添亂。」隻是……他內心苦笑,不想劉家小姐竟如此胡來……


    陸世平聽著,一時間亦啞口無言。


    垂眸便見案上朱琴,出自她手,如此熟悉。


    欲撫上琴麵,她胳臂方抬起,苗沃萌手裹在袖中突地輕揮,竟擋了她。


    「別碰。」


    他話中緊繃,二字含玄。


    她瞠眸:,腦中銳光激劃,倏地矮下身去看,眸光與琴麵成水平一線。


    七根墨弦上果然覆著赤褐色粉末,朱色琴麵上亦有。


    她湊鼻輕嗅,無氣味,但稍稍用力再嗅,沒留神讓幾顆細粉鑽進鼻腔內,登時便覺腦熱心悸,遂趕緊直起身。


    「可你碰了!我在外邊聽你試琴,至少鼓了一刻鍾,你、你的手--」說著就去抓他的闊袖。


    苗沃萌緊揪袖口沒放,隻道:「雙手無事,那不是毒粉,怕是……是藥……鼓琴時,從手上的膚孔和指甲滲進,或者在撥挑琴弦時,粉末飛動,亦鑽入鼻中了……我怕手上仍有殘餘,你別碰我手。」


    ……藥?


    陸世平迅速轉過去撐開身後的長窗板子,再扯開一幕薄簾,天光瞬間大盛,待她重新轉過頭看他,不禁倒抽涼氣。


    他清雪玉臉紅得不太尋常,頰麵尤濃,瞳心似有碎光,迷離若醉。


    春藥!


    她眼底一黑,幾是不敢置信,喘過幾口氣才找到聲音。「劉大小姐求不成親,就想弄個生米成熟飯的局,逼你入甕嗎?」


    苗沃萌終掩下雙睫,似覺強撐著眼皮太費氣力,然語氣仍徐。「我答應跟她走,但條件是必須讓船靠岸,先放你迴去……」


    「不行的,命--」


    「你聽我說。」他話音陡沉。「你上岸後,快迴去知會我大哥、二哥,他們會曉得該怎麽做……劉大小姐不會傷我的,倘是入夜仍未尋到我,也不必過分焦急,她總是得送我迴去。」


    「若然沒能找到你,今夜你當如何?」


    「不是說了,對方不會傷我。」


    他怎能說得這般雲淡風輕?


    落到劉家小姐手裏,今晚還不知她要如何安排。她如果執意嫁他,想擺弄一出「男女私會」且「捉奸在床」的戲碼,還不簡單嗎?


    屆時,大家閨秀的名譽被他所「毀」,尚書大人再提兩家聯姻之事,苗大爺可能硬擋?他苗三爺又豈能拒婚?


    陸世平瞪著他,手撂得好緊,曾遭火傷的喉兒繃得難以吞咽。


    她迅速瞥了眼長窗外景致,果然舫船已緩緩行向邊岸,估量著雖有些水距,但應該可行……不可行,也得行!


    「聽著,你上了岸,也許還有人會暗中盯你,你盡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你才聽著!」她忽然低低嚷了聲,聲小卻有力。「要走一起走!」


    苗沃萌被她陡發的氣勢一震,怔了怔,閉掩的長目下意識睜開。


    「三爺,你信我嗎?」


    他頭昏腦熱,已撐得勉強,沒答話,隻覺手隔著衣袖被她穩穩握住。


    「你信我嗎?」


    無盡黑暗中,那堅定到近似跋扈的一問直震他心扉。


    「好。」女嗓欣喜略揚,隨即又壓沉。「我們一起走!」


    柔軟身軀突然緊貼過來,一雙胳臂抱住他。


    苗沃萌原是一僵,之後是那姑娘發梢、身上獨有的木樨花混著木材的氣味鑽進鼻間,是熟悉的,他緩緩放鬆,由著她。他是信她的,盡管她隱姓埋名來到他身邊,心裏藏著事,他到底是信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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