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和竹僮們見大爺發怒,嚇得噤若寒蟬,方總管隻管斂眉垂目,至於陸世平則一逕低頭,也不辯駁。


    「大哥怎麽衝著露姊兒發火了?」


    徐雅嗓聲一逸,眾人目光皆被慢慢擁被坐起的苗沃萌引將過去。


    陸世平趁他挪動之際,已拉下裙擺,隨即立起退在一邊。


    苗大爺的斥責,她倒也不驚,隻是兩隻耳朵熱得麻癢,她想撓撓,還得費勁忍住,忍得有些辛苦……然後她想,他們苗家的爺兒們果然「性相近」得很,心緒起落、喜怒轉換全是眨眼間的事,苗三爺才開口,苗老大忽而笑語--


    「喲,三弟終於被吵醒了呢!」


    苗老大的「終於」二字用得機巧,陸世平眼角餘光不禁瞥了去,便見苗三爺那張俊臉像在暖被裏捂久了,白皙臉膚透紅澤,尤以頰麵橫到耳處的地方最明顯。


    他這臉紅過腮的模樣……是心虛嗎?


    原來他早也醒了,卻是裝睡?


    那、那他較她醒得更早嗎?


    會不會她搶他被子、挨在他身側睡得打貓咪唿嚕時,他已然醒覺?


    心裏一歎,她頭垂得更低。


    複又苦笑安慰自己,反正在苗三爺心裏,她早是沒臉沒皮,也不差這一迴了。


    苗沃萌輕咳兩聲才道:「大哥,我是昨兒個深夜突然起了作曲興致,才獨自進「九霄環佩閣』,豈知露姊兒跟了來,我不迴主屋北院,她又能如何?」


    苗大爺一指在桌案上輕敲,微微眯目。「你昨夜頭傷又作疼了?」


    苗沃萌淡然笑了笑。「已無礙。大哥不必多慮。」


    苗大爺沉吟了會兒,未再多問。


    長身立起,他一雙精目瞥向自始至終皆沉默的陸世平,語調持平卻隱隱含威。「照顧好你三爺。」


    「是。」陸世平低應一聲。


    終於送走苗老大。


    苗淬元一走,方總管和守益自然跟上。


    小夏和佟子似嚇得不輕,兩張圓臉上的血色都還沒恢複,倒是嘴巴嘰哩呱啦說個沒停,才知一早兩隻小的沒見到主子,又發現露姊兒不在,自然以為是她陪著三爺出北院,並不如何焦急。


    但大爺突然來到北院,問竹僮主子的去向,兩人皆不知,這才鬧出後麵的事。


    苗沃萌暗忖,等會兒漱洗、換過衣物後,還得過去大哥那邊,該是有什麽事發生,但撞見他這境況,才「好心」將要事挪後再談。


    而他這境況……想著,熱流便在膚上流淌,一向自認極是自持能忍,近日來卻連連受挫,這全得歸咎於那個叫「露姊兒」的姑娘。


    正了正神色,他吩咐兩竹僮先迴『鳳鳴北院』備熱水和衣物,不一會兒,藏琴軒內再次靜下,隻聞窗外的翠竹隨晨風沙沙輕響。


    「過來。」他也不指名道姓,反正軒室裏就剩下她。


    終於要「處理」她了嗎?


    陸世平十指絞著,暗暗深吸口氣,走到他麵前。


    他推開蠶絲被,坐姿閑適。


    她立在榻邊,垂眸便見他澤紅唇色,氣息又亂了。


    她手指絞得更緊,硬著頭皮問:「三爺想怎麽……呃?」


    她的腰身突然被握住。


    他那雙鼓琴譜曲的手十分修長,許是這三年來身子骨調養得好些,寒症漸抑,他亦較以往健壯,十指上的骨節雖仍明顯,但不再是瘦骨嶙峋之感,而是有力的、好看的。


    他兩手摸上她的腰,略緊一扣,似要將她釘在原處,被他握著的地方卻熱燙起來……呃,他膚溫向來偏涼的,她卻覺得熱極。


    「你從火堆裏救下的那方焦木……」他語調慢騰騰。「既是難舍,那今後,製琴的事便由你接手。」略頓了頓。「省得你每晚這祥偷偷摸摸。」


    他、他說什麽?圓圓眸子眨了眨,聽懂他意思後,她雙眼大瞠。


    「你不願?」俊顎略揚。


    她仍傻著,萬沒料到他會這樣「收拾」她。


    「不願也得願。既是為奴為婢,就得聽主子吩咐!」他突然硬聲道。


    「……奴婢沒有不願。」她歎息般低語,纏絞的十指終於放鬆。


    他麵色微緩,下一刻卻覺有輕柔手勁為他拂開覆麵的青絲。


    那一瞬間,他背脊陡地繃凜,抿唇不語,迷眸中似閃幽光。


    陸世平克製著,微顫的指最後仍滑過他麵頰。經過一整夜,他玉潤下顎亦冒出點點淡青,俊美又帶頹廢。


    她撫摸他,沒規沒矩的,而他竟然也就由著她。


    隻是他不拒亦不迎,神情如謎,無法開解,扣她兩邊腰眼的手也已放開,似等著看她還能如何親近勾引人……


    想他八成又暗罵她沒臉沒皮,她心口忽地一涼,手便收迴了。


    即使潤過唇,喉間輕啞猶在,她慢聲道:「三爺昨晚頭疼之事,該讓大爺知曉的,雖說朱大夫此時不在城裏,還是得請其它醫術高明的大夫進府,替三爺看過才好。」


    「何必麻煩?」他似笑非笑。「有你拙劣琴技鼓我的『玉石』琴,夠教我驚異了,哪裏還記得頭疼?」


    她驀地臉紅。她的琴技自然不好,要不,當初怎會想製出那張『玉石』!


    聽到她唿吸吐納沉了沉,有話堵在喉中似的,苗三爺麵上不動聲色,卻暗笑在心。欺負人原來還挺樂的,能欺得對方啞口無言更是大樂!


    「我的盲杖昨晚擱在前廳了,去替我取來。然後幫我穿鞋,陪我迴北院。」


    「是。」


    她旋身走開了,他嘴角才幽微一揚。


    舉袖摸了摸被她碰過的臉膚,覺得有熱氣逼到表麵上,那般碰觸,他說不上喜歡抑或厭惡,隻覺內心不甚舒服……因深靜心湖受了攪擾,似鶯飛之渡陌臨流,不能自持。


    苗沃萌迴北院弄妥自身後,原打算上苗大爺的『鳳翔東院』,但苗老大已出門談生意,吩咐方總管傳話過來,說是晚膳後再談。


    「風裏春寒,一向在外走闖的苗二午後風塵仆仆迴到『鳳寶莊』,今晚苗家飯廳桌上擺著黃銅火鍋,鍋中銅管置著燒紅炭火,切絲酸菜在熱揚裏滾動,片得薄薄的新鮮肉片兒備著好幾盤,還從地窖取來珍藏佳釀,即便年節早過,仍可圍爐取暖,盡興吃,痛快喝。


    苗家三兄弟親自去請太老太爺上座,老人家的飲食依舊被苗老大掌控著,但今晚苗淬元「大發孝心」,多涮了不少痩肉片兒 擱進曾祖父碗裏,也讓老人家啜了三小杯美酒解饞。


    兄弟三人邊吃邊飲邊陪曾粗父說話。太老太爺難得的開懷,開懷到即便見露姊兒跟在老三身邊伺候,他也不置氣了。


    晚膳過後,兄弟三人聚在苗老大的東院。


    小廝替大爺擺上茶具、備妥熱水和紅爐便退出正廳,讓三位爺兒們私下聊去。


    「朱大夫現下義診的鄰縣,快馬加鞭半天可至,我可遣人去相請他迴來,三弟以為如何?」苗大爺提陶壺注水入茗壺,熟練地溫壺、溫杯,問話間還極快瞥了自家三弟一眼。


    苗沃萌微地一笑。「大哥口中說『相請』,其實是『強劫』吧?」輕揺了揺頭,笑略濃。「大哥,那頭傷也就這祥,我挺好,你倘是擾了朱大夫義診,他或者不怪你,但朱大夫的閨女兒定要跟你急,屆時見我根本無事,朱姑娘她饒得了你嗎?」


    「哼,誰饒誰還沒個準兒!她爹義診,咱們『鳳寶莊』可沒少資助藥材錢!」苗大爺邊嘟囔,邊將衝出的金黃茶湯注進杯中推到苗一苗二桌前


    苗沃萌聽兄長那挾惱帶恨的語氣,心裏不禁好笑。


    這一邊,苗二也不怕熱茶燙舌,一口喝盡醒酒,這才問:「三弟舊疾又發?」


    「已無事。」見瞞不過,苗沃萌便淡淡認了。


    苗老大再往苗二杯中注茶湯,似不經意般提起。「跟你同榻而眠的那個露姊兒,三弟果真喜歡,收在身邊亦無妨。」


    「同榻而眠?」苗二這下真酒醒了。


    「還蓋同條被子。」苗老大手掩在嘴邊,頭靠向苗二,一副說人小話的摸樣。


    「噢……原來如此……」苗二連連頷首,直瞧著自家老三。


    收在身邊……當他的房裏人?苗沃萌被調侃得微微臉熱,嗓聲仍持平。「大哥,我跟她不是那樣的。」


    苗大爺見麽弟捧起茗杯認真品茶,仿佛事不關己,遂笑哼了聲。


    「嘿嘿,真不要嗎?這露姊兒年紀是長了些,不過當大哥的替你仔細審視過了,她圓眸清亮,鼻子俏挺,五官偏娃兒相,膚色雖稱不上白皙,淡淡麥子色瞧起來亦頗好,總之這麽看啊看的,一張平凡鵝蛋臉也有可喜之處,你要喜愛也別隱忍,幹脆收作通房啊……」


    鵝蛋臉。娃兒相。圓眸俏鼻。淡淡麥膚。


    苗沃萌胸房輕震了震,在盡黑的眼前,似浮現當年湖上的絲絲斜風與細雨,他見那姑娘從烏篷中走出,對著他笑。


    「大哥浄愛說笑。」他捧杯啜飲,臉紅歸臉紅,卻不接苗淬元的話。


    慢條斯理飲完杯中香茗,他隨即卻問:「大哥今早特意上『鳳鳴北院』尋我,是為何事?」


    苗老大與苗二爺對望了一眼,交換了然眼神,深知自家麽弟性情,凡事不能逼急,他既不願鬆口,也就適可而止。


    苗大爺勾唇一笑。


    他替老二、老三的杯子又注香茶,三人靜靜品茗一巡之後,才道:「『錦塵琴社』昨日遞帖,邀請『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爺前去一聚,共襄盛舉!」


    苗二爺甩酒醒的腦袋瓜,皺起濃眉。「共襄……什麽盛舉啊?」


    苗老大將陶壺置迴紅爐上,嘴角曖昧一勾。「既邀請咱們家老三,自是琴師們的聚會。隻是這『錦塵社』,幕後主子恰是當朝的老尚書劉大人,而琴社就歸他那位外表溫雅實則剽悍的獨生女主持,這位劉大小姐對咱們家老三又有那麽點意思,說來說去,也得怪老三自個兒惹了這朵桃花迴來,若非他年年皆在『試琴大會』上鋒芒畢露,尚書大人的千金也不會心係於他。」


    苗二爺揉著額角。「大哥,把老三推到『試琴大會』上顯擺,要我記得沒錯,那還是你出的主意吧?」


    苗老大嘿笑了聲。「……是、是嗎?」


    苗沃萌從氤氳茶香中抬起臉,長目略彎「看」向長兄,溫聲問:「大哥,『錦塵琴社』所謂的共襄盛舉,究竟是何事?」


    「哈,險些忘了提!」苗大爺連忙重拾話題。「送來的帖子上寫著,『錦塵琴社』近來尋到一張絕妙好琴,琴名『甘露』,出自太湖『幽篁館』,據『幽篁館』已故館主杜作波的獨生子杜旭堂之言,那張『甘露』與幾年前老三收進藏琴軒裏的『洑洄』 跟『玉石』,皆是同一位製琴師的手筆。」


    「同一位……」苗沃萌在杯緣上輕滑的指驀地頓住。


    苗老大頷首。「便是同一位,皆出自杜作波的女弟子陸世平之手。那張『甘露』被『錦塵琴社』瞧上,重金收入,他們亦想辦個試琴會,遞帖相邀便為此事。」


    苗二爺沉吟道:「三弟,『幽篁館』經過一場大火後重建,那位陸姑娘便不知去向,你一直想打探她下落,原來是因她那手製琴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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