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壞脾氣地哼了一聲。


    「陸姑娘請稍等。」苗沃萌忽地喚住正要點篙離開的她,見她微怔,他緩緩一笑,似方才糊裏糊塗挨了罵,也絲毫沒往心裏去。朱澤薄唇掀動,他道:「在下尚有一事欲請教老前輩,麻煩陸姑娘通傳。」


    他也學起對方,借第三者傳話。老人家性情古怪,他若直接與之對談,怕是要再挨一記悶棍。


    「那……公子先說說看。」


    他勾唇,慢條斯理道:「聽老前輩琴音,若推敲未錯,指法應屬『楚雲流派』,講究左手滑音。老前輩與集『楚雲流派』琴技之大成的杜氏『幽篁館』,該是有些淵源。杜家『幽篁館』以教授製琴及鼓琴之藝為業,而館主杜作波前輩在寫曲上亦是大家,所作的(漁舟晚照)、(風華引)等琴曲,讓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甚是景仰。」


    略頓,再道:「近日,我以重金購得一張七弦琴。尋常在琴麵的槽腹納音兩側,該刻寫或書寫製琴時的帝王年號年數、製琴者姓名籍貫,及製作地點等字祥。然,在下購得的這張琴,卻僅刻著琴名『洑洄』 一字,以及『幽篁館』三小字,待仔細再看,琴身與琴弦的製作,卻與『幽篁館』以往所出之琴大大不同,有『幽篁館』製琴的基本骨架,但細節處的手法大異,老前輩可知 這張『洑洄』出自館中何人之手?陸姑娘--」


    「嗯……啊?」原是聽懵了,被突然一喚,蓑衣裏的薄身陡凜,她眨眨眸子。「什、什麽事?」


    苗沃萌雙目深幽,語調溫平。「麻煩姑娘替在下問問,可好?」


    她唇掀了掀,現下情狀是有些為難了,可最後還是暫且擱下手中長篙。「那我再問問,請公子再候片刻,我進去--」


    此時,老人在烏篷裏冷笑一聲,直接截斷她的話。


    「不就一張破琴,也能這麽牽掛糾結?你跟他說,他問錯人了,他問咱,哼哼,還不如問你。」


    聽到「破琴」一字,鬥笠下圓圓秀氣的五官微乎其微一皺,揪成小籠包模祥,但瞬時間又坦然了,隻求饒般一喚:「師叔 公……」


    「你到底走不走?咱也肚餓了,還不迴去,你想餓死咱啊?」老人怒斥。


    「就走、就走啊!」她重新扶起長篙。


    轉過身,她對小舫舟那頭的人頷首致意,眼中盡是歉然,就希望眸光能再靈動些、清澈些,能把內心愧疚之情完整傳達。


    值得慶幸的是,那美玉般的年輕公子修養好得驚人。


    他沒有發怒,雨霏後的玉麵朦朧溫煦,目光也是溫和的,嘴角甚至有笑。


    真好,這祥的人。


    這樣好的人擁有那張『洑洄』,她當真喜歡。


    長篙插入水中,她終於收迴眸線,將烏篷船撐出這一片與人齊高的水蘆葦,緩緩行向天連水色的漠漠湖心。


    歡喜忘歸,歡喜忘歸。


    霏霏風雨,不減清輝。


    重重洑洄,碎影纖纖。


    悠悠江湖,邀月共杯……


    興之所至,她忽而起聲清唱,綿軟歌音徐緩蕩開,是真開懷。


    這一方,苗沃萌目送投入雨幕中的小篷船,耳際猶餘姑娘家的清音。


    似有一道飄渺思緒,抓握不住,隻覺有些怪異,又說不上來。


    「爺,那臭脾氣老頭跟那位好脾氣的陸姑娘,真是『幽篁館』的人嗎?」景順問道,邊收迴目光。


    ……他向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苗沃萌像未聽進景順的話語,腦中直轉著老人那幾句,斂下眉目思索,驀地胸肺裏又湧出涼氣,他禁不住大咳。


    這一咳,當然嚇壞了自家小廝和護衛,嚇得他們趕緊扶他迴小艙中,不教他再恣意妄為。


    是夜,湖東邊上,穿過木樨花的餘香,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草廬位在林深處。屋房盡管灰撲撲,樸實無華,但所有牆麵全是稻梗子混進土泥、厚厚裹上的,造得相當結實。


    雨已停,秋月當空。


    嚷著肚餓的人皆都食飽,此時恰好煮一壺茶,佐以花香和月姿。


    舒舒服服窩在藤製躺椅上的老人半垂眼皮,窩了好半響,像似睡著,枯幹嘴皮卻掀動,問:「聽到那張破琴的琴音了?」


    陸世平坐在土階上,挨在師叔公的躺椅邊,聽到「破琴」兩字,她鵝蛋臉又擰了,像被青梅子、青杏子酸到倒牙。


    「……聽到了。」無妨的,老人家毒舌,她早聽慣,沒事,她很能挺。


    「見到那個買琴的人了?」老人閑聊般又問。


    「見到了。」她眨眨眸子,語氣聽得出歡喜。


    從湖上聽到對方和琴而出時,開懷心緒便一直持續到現在。


    怎能不歡喜呢?


    她一聽琴音便知了,苗家那年輕公子所鼓之琴正是她的『洑洄』。


    是她的。


    她用雙手、依著自個兒想法造出的琴,以『幽篁館』製琴的手法為根基,去蕪存菁,再添進一點巧妙心思,製出她的『洑洄』。


    隻是她這張不按『幽篁館』的「牌理」出牌的琴,當真惹惱了師父杜作波。


    她爹娘本都是『幽篁館』裏的製琴師,但娘親誕下她後不久便亡故,爹親在她八歲上時病逝,後來是師父收她為徒,養她、教她。


    師父待她如父如母,幾年下來,更將製琴之技傾囊授之。


    她明白擅自改變『幽篁館』所尊崇的『楚雲流派』之製琴手法,師父那一關肯定難過,但在她的小腦袋瓜裏,總覺得製琴不該有流派,有良材,用意深,必能留正音五百年。


    『洑洄』有她的用意,雖說師父氣了好些天,她也跪在他老人家房門前好幾晚,但她沒後悔製了那張琴。


    隻不過……欸,她熬啊熬,眼看師父都快原諒她了,師妹竟把她的『洑洄』悄悄托了一名年輕琴師,拿去一年一度的『試琴大會』上搗騰。


    『試琴大會』由太湖苗家『鳳寶莊』所辦,對天下所有鍾情於古琴的男女老少敞開大門,任誰皆可攜琴前來共襄盛舉。


    『鳳寶莊』苗家組業是種桑養蠶、取絲製綢,布莊遍及一江南北,兩代之後,家業根基已穩若泰山,後又經營起其它行當--茶業、酒樓飯館、書肆、製琴販琴等等營生,皆大玩小玩了幾番。


    其中關於琴的行當,苗家越玩越高段,一是因苗家年輕的這一輩,出了一位琴藝驚豔絕倫的萌三爺,二是因這一代掌事的苗家家主相當鑽研「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深意,自家兄弟既是不世出的琴中聖手,不徹底拿來當活招牌,好生地打磨利用,豈不可惜?


    因此才有了太湖畔的『試琴大會』,到如今已屆滿十年。


    當初師妹霍淑年來跟她借琴去玩,陸世平不疑有他的,豈料後頭的事兒全超脫她所能想象。


    這一出借,琴變成別人的。


    她之後才聽聞,『洑洄』在那老、中、青、少的大小琴師們麵前大大露臉。


    那位年輕琴師彈過一曲後,『洑洄』鎖住眾人目光,連苗家那位打小就在琴藝上展露非凡風華、還被皇帝老兒譽為『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萌三爺也懵了,當場如遊魂般「飄」到年輕琴師麵前,借走『洑洄』。


    苗家這位從以往的「神童」,到如今有「神人」之稱的三爺,在四麵八方來聚的琴師麵前連撫『洑洄』三曲,據聞琴音之妙,隻應天上有,不該人間得。


    『試琴大會』過後,年輕琴師被苗家留住,萌三爺對『洑洄』愛難釋手,幾番交涉兼動之以情,終於從年輕琴師手中買下『洑洄』……


    這些事,還是師妹之後告訴她的。


    也對,若無師妹同意,那年輕琴師怎敢將琴賣出……


    陸世平都不曉得該不該發火,畢竟如今的『幽篁館』,可說全賴小師妹霍淑年操持,才勉強撐住。


    『幽篁館』以往有十來位製琴師傅,上門學琴、求琴的人甚多,但後來老成調謝,幾位年長老師傅病的病、亡故的亡故,即便培養或招攬了年輕製琴師,許多人也沒待住。


    再加上這一任館主杜作波琴藝雖高,能製琴作曲,到底不諳琴館的經營,有時客人聞名而來,捧著大把銀子求琴,他若與對方話不投機,這生意便不願接了,正因如此,才致眼下這等捉襟見肘的窘境。


    『幽篁館』中年輕一輩的製琴師,僅餘她陸世平、師妹霍淑年,以及師弟杜旭堂共三人。杜旭堂今年一十八歲,性情溫和軟懦,是杜作波的獨生子,與霍淑年同年,僅大霍淑年三個月,而陸世平是三個當中最年長的。


    雖說師妹年歲最輕,製琴手藝普普通通,但陸世平卻知,若無師妹幫忙管著這個家,怕大夥兒都得喝西北風去了。


    所以師妹把她的『洑洄』偷偷弄到『試琴大會』上亮相,又作主把琴賣了,連那位年輕琴師與苗家的交涉,讓對方費口舌、 用心用情,怕也是師妹在後頭把持著,吊著人家,最後吊出個天價……她能說什麽?


    初得知時,她都驚懵了。


    之後她胸中終能吐出氣、舌兒能動、腦子能使了,再氣、再惱火也隻敢呐呐擠出話,頂多嗓調高了些……


    記得那時她問--


    「你怎能……那個……這祥?你把琴賣了?你、你都沒問我……」


    「問你,你就肯嗎?」師妹插起腰,雙眸瞠得比她還圓。


    「我……」明明是她在質問師妹,但氣勢壓不過,她梗住聲音。


    「師姊也知的,地主賃給咱們這一塊地,這些日子嚷著要收迴。這些年,『幽篁館』也沒背下什麽錢,三位製琴老師傅膝下無子,年歲已高,手腳都不利索了,這『幽篁館』便是他們終老之地,再有,師娘的墳也在這附近唉!你說說看,能不把地買下嗎?能不賣你那張『洑洄』換銀兩嗎?我這麽做容易嗎?不問便賣,你、你當我心安理得嗎?」


    瞧見師妹瞠圓的眼眶滾出兩行淚,陸世平就啥氣也沒了。


    是。師妹沒錯。


    賣得好!賣得太好了!


    至少,師妹讓她的琴「嫁」了個「好人家」。


    然而啊,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試琴大會』上的事自然瞞不了多久。


    後來師父聽聞了,她搶先一步替當時外出、與地主商議買地的師妹認罪,說一切皆是她自個兒的主意,就想那張『洑洄』能 在天下琴師們麵前露臉,想試試那張琴值多少錢,所以才弄出這麽一場。


    師父恨極了。


    即便師妹後來返迴『幽篁館』,跟她爭著認罪,連師弟杜旭堂也隨著她們師姊妹倆跪了整晚,師父依舊不肯原諒,氣到都病倒了,自狠狠衝著她發過脾氣後,便不言不語好幾日。


    陸世平實在沒轍,這才灰溜溜地跑來師叔公結廬的湖濱木稚林求援,請師叔公迴一趟『幽篁館』幫忙緩頰,但老人家還沒允她。


    至於今兒個之所以在湖上鼓琴,是因師妹捎來消息,說苗家三爺讓人沒了拈,欲訪『幽篁館』拜見杜館主……她想見見這位 買走『洑洄』的萌三爺,好想好想啊,而師叔公則比她更想會會這位眾人口中的「神人」,因此才有了這場「打埋伏」,在湖上以琴音相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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