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陽光仍有點懈怠。


    一條蜥蜴低伏在路旁的岩石上,脊背反射著多彩暖光,正享受一段日光浴。


    半閉的兩眼忽然大張開,蜥蜴警惕地支起前肢,朝山路盡頭眺望:一輛馬車正在吃力地爬坡。黑色車體上斑痕累累,既不像燒灼的痕跡,也不像遭硬物劃傷,似乎經曆過一番莫名震蕩。


    車輪碾過層層碎石,地麵隨即產生不小的悸動。


    蜥蜴朝不速之客低嘶兩聲,身形一轉很快消失在岩隙間,隻留一對淡黃色眼珠在黑暗中窺視。


    馬車不住顛簸,沿盤山道路緩速前行。


    貴金屬特有的碰撞聲響從車廂中傳來,嘩啦唿啦,如同一座移動的小金山。


    坐在馭手位置上的是一名身穿黑色鬥篷的少女,隻見她尖長的耳朵倏地轉動,將所捕捉到的方圓十裏的任何雜音細細篩選,最終鎖定一輛長途客運馬車。


    聽車輪軸與碎石地麵的摩擦聲,表麵已越過這條山路。


    嘴角處勾勒出一絲微笑,她抬起下頜,微微向遠處眺望,崎嶇的道路盡頭果然出現了那輛客運馬車的縮影。


    自從離開羅塔小鎮,載得棺材店老板一筆不小的財富之後,她的旅程接近兩星期,才穿過大量的山穀隘口、跨越狹路與溪澗,步入東部歌羅梅的核心地帶。


    秋季氣候宜人,哪怕相隔茂密森林,也能聞見其深處的野花芬芳。


    雖說旅途辛勞,時而遭受雷雨天氣,但一想到遠處的馬車上還載著自己所預訂的那具銀棺,以及一位七子教廷的權貴人物,所有的疲倦便會被一掃而空。


    她伸展著纖細的十指,然後策馬狂奔,直指視野中客運馬車的黑色縮影。


    告別顛簸的山路,廣闊的平原終於在前方無限延伸著。


    哪怕相隔一層厚玻璃,也能聽見新雇馬夫那完全跑調的歌謠,聲音渾濁不清,白牧料定他喝了酒。


    經過剛才的盤旋山路時,白牧簡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裏,車廂左右來迴劇烈晃動,車窗下竟能清晰目睹萬丈深淵。


    如果馬夫再多喝一口酒,任他具備多麽老道的趕車技巧,也會連人帶車翻下懸崖。


    直至此時,白牧才發覺自己無意識中撿迴了一條命。


    他將視線從車窗外收迴,並無發現可疑的追兵,身旁的那具銀棺一如既往地沉睡著。


    緊握胸前的十字架銀鏈,上一次的死亡場景仍舊曆曆在目,少女尖銳的指甲刺入喉嚨處所產生的窒息感,如同影子般,寸步不離。


    他繞過羅塔鎮的食人魔,直奔歌羅梅,那裏正是紅衣大主教洛伊德的轄區,並駐有教廷的聖殿騎士團,此時封印住公主死狂病的聖裁,也是之前從其手中贏來的。


    這位大主教一定對死狂病有所了解,隻要能夠得到他的庇護,即便是國王的騎士也不能輕易動手。


    教廷內部派係林立,洛伊德算不上忠誠的盟友,但亦非敵人。按照先前的計劃,最穩妥的方法是在羅塔鎮的教堂中靜候教皇的迴應。


    但食人魔的存在徹底打亂了這個計劃。


    死狂病牽涉到王族的秘密,國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再加上後麵還有食人魔在蠢蠢欲動。


    危機四伏,可供選擇的應對方法少得可憐,白牧身心俱疲地靠著車廂,馬夫喝醉時所哼的不知名小曲,似乎具有催人入夢的效力。


    他漸漸感到眼皮沉重,馬夫粗獷的聲調變得飄渺起來。


    “不愧是神父您啊,在王宮裏這麽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公主殿下肯親近國王以外的人,除了剛去世的公主劍術指導老師,凱恩爵士。”


    宦官恰到好處的諂媚之語輕聲徘徊在耳邊,不過白牧並不想搭理他。


    王城外,前往北境鎮壓叛亂的王禁騎士團得勝歸來,華麗的紅毯從宮殿的大門前一直鋪展到城門口,數不盡的花瓣自天空飄落,城牆上的吟遊詩人撥動魯特琴,歌頌起公主的北伐功績。


    “她隻有十六歲,卻能率領最精銳的王禁騎士一舉擊潰北境領主。”白牧撫摸著銀鏈十字架,視野中逐漸顯現出一位紅發少女身披甲胄,騎著黑鬃駿馬慢慢向他靠近。


    身後的王禁騎士團則緊跟在她的身後,陽光照射下,公主盔甲上幹涸的敵人血跡散發著肅殺之氣。


    “公主年紀輕輕便建此功績,當然仰仗於神父您平日的悉心教導,這也是公主在國王陛下的信中點名邀您迎接騎士團的原因啊。”


    太監今天打扮得格外豔麗,昂貴的香水粉底毫不吝嗇地塗抹在肥胖的身上,馬屁也拍得十分賣力。


    “越鋒利的刀刃,便越容易折斷。”白牧邊說,邊往外挪動幾步,與太監保持一段距離,但撲鼻的濃重脂粉氣一個勁地往鼻子裏鑽,最終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宦官貼心地遞來一條潔白的手帕,但被白牧拒絕了。


    黑色的旌旗飄舞,艾爾絲汀騎馬來到白牧的身前,宦官連忙屈膝行禮。


    她摘下全罩式頭盔,紅色長發如瀑般垂散在肩頭,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浮現著淡淡的笑意。


    利劍出鞘的清脆聲響猛然迴蕩在空氣中,等白牧迴過神來時,那把劍已然穩穩落在自己的脖頸處。


    冰冷寒意隨之彌漫全身,鋒利的劍尖幾乎就要楔入皮膚。


    宦官臉色驟變,大庭廣眾之下,公主竟然將劍對準自己的老師,臉上的表情簡直完美至極,一時分不清是玩笑還是真實殺意。


    他立即對附近的王禁騎士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阻止公主瘋狂的舉動,此時劍尖已經在白牧的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隻可惜無人聽從他的命令,亦或根本沒人把這個太監當迴事。


    白牧將胸前的銀鏈十字架放好,與公主對視。


    這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引得劍身又向前滑動些許距離,很快,鮮血溢出傷口,順著脖頸滑落,染紅了教袍。


    城牆上的民眾紛紛用驚恐的目光看著這一幕,他們議論紛紛,從口中不時蹦出“魔女”二字。


    七子教廷的信眾甚至一再衝擊著騎士團的防線,對著公主脫口大罵,有的甚至扔出雞蛋。


    原先盛大的迎接儀仗,現在立刻變為一場內亂。


    像是早已司空見慣,艾爾絲汀一點也沒有在意自己臣民的反應,在憤懣的人群中,她鎏金色的眼眸始終望向白牧一人。


    劍身緩緩抽迴,她策馬越過白牧的身影,並扔下一句不冷不淡的話語。


    “看到了嗎,他們都恐懼著我。能夠平息戰火隻能是戰爭,而不是你的說教。如果以後再對我囉裏囉嗦,我手中的劍可以隨時殺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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