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軒循著那龍吟聲和金石激蕩的聲音,向著墜蛟嶺深處走去。


    天邊星河灑下清冷光輝,映著滿山蕭蕭落木,對著今宵涼秋,給人深深寒意。


    沈長軒突然駐足。


    他望見前方山嶺直插雲天,形似一排排肋骨,於是下意識向身下看去,望見腳邊延伸到遠方的巨石如若龍尾。


    他便知,眼前這方天地便是當年被三位修仙者聯手誅殺的黑蛟的骸骨。


    兩百年歲月匆匆,當年的惡龍如今已與山嶽融為一體。


    興許是不甘,亦或是其他緣由,黑蛟的龍息仍盤旋在雲霧山,久久不能散去。


    讓沈長軒疑惑的是,此間為何會有金石激蕩的聲音?


    他抬頭望去,視線穿越連片的山嶺,落在最遠處一座巨大的山石上。


    那山石望上去有如一個碩大的龍頭。


    而龍頭之上,筆直地插著個長劍模樣的石塊。


    他便緩步往那方向走去,誰知山中突然霧氣大盛,眼前變得白茫茫。


    他沉住氣,沒有立即定睛讓視線穿越這片霧氣,而是繼續向前踏上一步。


    一瞬間,眼前豁然開朗,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一片樹林,並無連綿山巒,也無龍頭形狀的巨大山石。


    沈長軒微微凝眉,迴身望見一團濃鬱的霧氣。


    他雙眼清明,霧氣在他眼中變得幾乎找不到蹤影。


    於是那巨大的龍骸徹底顯現在他麵前。


    ‘有人在這裏布下陣法,踏入陣法範圍內會自動離開,免得其他人誤入此間,出現生命危險……設陣之人也許就是那位玉虛宮門人。’沈長軒暗暗想著,再一次走入霧氣中。


    此時他仍保持雙眼清明的狀態,說來奇怪,那神奇的陣法竟不再對他生效。


    於是他順利走到龍頭形狀的石山前,雙眼和石山上眼眶般的兩個窟窿相對。


    他身邊的龍息瞬間大盛,幾乎鋪天蓋地。


    他深深吸一口氣,以一身仙氣對抗龍息,然後攀上龍頭山。


    就在這一瞬間,他感到龍息更加狂躁,強橫霸道的威壓讓他雙眼滲出鮮血。


    他隻覺雙眼疼痛至極,下意識地閉上眼,於是就看不見周遭的一切。


    他那能看穿真實虛幻的目光亦失去了作用。


    不能視物的狀態下,他聽見自己心髒砰砰跳動,聽見龍吟與金石激蕩的聲音交雜,感受到氣血的壓迫,甚至有種血液在沸騰的感覺。


    危!


    先前麵對釋無僧和顧慎之的經驗,讓他在極致的恐懼麵前沒有慌亂,而是有條不紊地將無畏真火喚出,在自己胸前劇烈燃燒,不停吞噬那無邊的龍息。


    他記得,剛才在胡柳兒屋中,他正是利用無畏真火喝退龍息的!


    然而在真火的威脅之下,那龍息竟沒有退卻,任由真火焚燒,仍給予沈長軒極大的壓迫。


    沈長軒額角青筋跳動,感覺到汗水涔涔地從臉頰上劃過。


    然而不到一個唿吸時間,汗水流下的觸感就減少了許多。


    他明白,這是自己的觸覺在龍息壓迫下變得遲鈍的表現。


    龍息再不斷侵染他的五官六識!


    他立即調動自身仙氣對抗龍息,於是觸覺稍稍恢複。


    然而他察覺到心髒跳動的速度越來越快,耳邊龍吟聲和金石激蕩之聲越發縹緲,便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如何應對?


    沈長軒想起蛟龍被三仙聯手誅殺的傳說,配合著耳邊的金石之聲,隱隱想到,這金石之聲可能是自己唯一的生機。


    他便強忍著劇痛撐開眼皮,澄澈的目光穿透眼中滲出的血水,順著劍鳴之聲,看見二十步之外筆直的石塊。


    金石之聲便是從這石塊上傳來的!


    沈長軒不做遲疑,用出神行術,瞬間跨過十步距離。


    然而此刻他發現自己周圍天地靈氣遭龍息隔絕,再也用不出神行術了!


    他咬緊牙關,緊盯著石塊,邁出步伐。


    一步、兩步……五步。


    忽然,他雙眼鮮血如注,劇烈的痛楚讓他幾乎要昏厥,無力撐住上下眼皮。


    於是,他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見那石塊了。


    不過無妨,他仍能聽見石塊上發出的金石激蕩之聲。


    他的腳步沒有因為雙眼不可視物而變得遲緩,仍堅實地邁出下一步。


    一步、兩步、三步!


    然後,他發現耳朵聽不見任何聲音,無法靠聽力辨別石塊的方向。


    不過在徹底失去聽力前,他已將石塊的方位銘記於心。


    一步、兩步!


    他張開手臂,向前撲了過去,盡管此刻身體失去觸覺無法知道自己抓住了石塊,可他知道,自己做到了!


    霎時間,那無邊無際的龍息消失不見,那施加在他身上的強橫壓迫也變得無影無蹤。


    耳邊傳來震耳欲聾的金石之聲,手中感受到石塊的劇烈震動,沈長軒緩緩地睜開眼,目光穿透眼中的血痕,看見石塊上不斷剝離的石屑。


    石屑掉落後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一泓如水劍光。


    緊接著,一聲長嘯從劍身上發出,響徹天地。


    沈長軒定神,以無畏真火焚掉覆蓋在眼珠上的血痕,然後仔細打量石屑剝離後的仙劍,看見劍身上刻著“青鋒三尺”四個銀鉤鐵畫的字。


    他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後問道:


    “你叫青鋒劍?”


    劍吟聲聲,不知是答應還是反對。


    沈長軒道:


    “就叫這個名字了……當年是你誅殺的孽龍?”


    他話剛出口,不等劍身迴答,便已知曉答案。


    方才他剛剛碰觸劍身,龍息便消失無蹤,可見龍息對此劍的畏懼。


    既如此,當初誅殺孽龍的必是此劍無疑。


    迴想剛才和龍息較量的過程,沈長軒可以想象當年是怎樣一場惡戰。


    他輕輕搖頭,打消心中的想象,伸手欲將劍身從山石上拔出,卻發現青鋒劍劍柄不存,自己無從下手。


    他遲疑片刻,留意到劍身下方刻在龍頭山山石上的幾個大字。


    這些大字字跡與青鋒劍劍身上“三尺青鋒”四個字接近,隻是要潦草許多,顯然是青鋒劍的劍主留下的。


    沈長軒仔細辨認,隻見那幾個字分明寫的是:


    “時維八月,楊補之誅孽蛟於雲霧山,力竭而死,不負劍神之——”


    “之”字最後一捺寫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後麵明顯還有一字沒有寫下。


    沈長軒可以想象,這位名叫楊補之的劍主本來在此留下的最後一個字應該是“名”,可惜正如其所書一般,力竭而死,留劍於此。


    “不愧是劍神!”沈長軒迴想剛才龍息帶來的強烈威壓和身處生死邊緣的恐懼,想象到楊補之當年麵對的是何等恐怖的對手,由衷地對劍神心生欽佩。


    他忽然心有所悸動,凝視著劍神楊補之的絕筆,隱隱間似乎陷入一場幻境中。


    他沒有動用自己的雙眼破除迷霧,而是認真觀看周圍的一切。


    然後他看見一個白發老者出現在自己麵前。


    他猜到此人身份,當即問道:


    “前輩就是劍神楊補之?”


    老者無視他的問話,自顧自說道:


    “楊某修行半生,雖修為絕頂,卻始終無法抗衡絕地天通的大勢,找不到飛升之路。


    “世人贈我劍神之號,我卻知劍神非神,劍神之稱於我不過些許慰藉罷了。


    “我自負一生縱橫,雖屢戰屢敗,卻屢敗屢戰,凡敗我者我皆悉數敗之。我遠稱不上不敗,卻也勉強算得上舉世無敵。


    “唯此次與孽蛟於雲霧山大戰之後,我沒有讓孽蛟成為手下敗將的機會。


    “幸好,我死他亦不活,至少算是打成平手了……”


    沈長軒靜靜聽著老者的話,仿佛見證其一生,不免發出聲歎息。


    “劍神前輩留影於此,隻怕是有遺願未完成吧。”他低聲說道,既是說給自己聽,也是說給眼前老者聽。


    可惜老者隻是個影像,聽不見他的話。


    不過老者接下來說的卻與他的想法相符:


    “楊某縱橫天下,一願修得無上真法,得道成仙,這已經不可能完成;


    “二願天下太平,國泰民安,這不是後來一兩個人能做到的,楊某亦不強求;


    “三願我的後人能夠平平安安……這位朋友,你能見到我的這段留影,想必修為高深,足夠護我後人平安。


    “我曾求人算過,我死百年後後人將遭一劫。朋友若你能助他們度過此劫,我這三尺青鋒劍,贈你如何?”


    說完忽然仰天笑出聲。


    ‘原來,我剛才即便去拔劍,也拔不出來。’沈長軒聽著老者的話,暗暗地想,忽然看見那老者停住笑容,右手食指無名指並在一起,在空氣中劃出條曲線。


    一道凜冽的劍痕瞬間出現在沈長軒身側不足一寸之處。


    沈長軒瞳孔微微放大,隨即聽見老者道:


    “此劍神一劍,名為補天劍訣,楊某憑此誅殺孽龍。此乃外法,無需真訣配合,若你悟性足夠,自可悟出劍中之意。


    “萍水相逢,便是有緣。不論你是否答應我的請求,這都算我的贈禮。”


    沈長軒看著劍痕,默默不語。


    老者再次狂笑一聲,身影逐漸淡去:


    “劍神楊補之,從此人間再無此人矣!”


    說罷幻境散去,沈長軒重新迴到龍頭山之上,青鋒劍之旁。


    他輕聲歎息,然後看見劍神楊補之的絕筆旁,多了一道劍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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