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滿地的血,無邊無際的血……


    迪普利從夢中驚醒,猛然睜開了眼睛。


    湍急的氣流在它的唇齒之間流動,隨著它胸膛的起伏不斷來往於它的肺部,無法長久停駐。


    這不正常,食屍鬼是深淵生物,勉強算得上是一種惡魔,它們不需要唿吸氧氣,隻要有魔力,它們就能夠生存,心髒就能跳動。


    肺部隻是它們用來轉化並吸收魔力的器官,無論吞咽多少空氣,能夠吸收的魔力都是定量的,就算急促唿吸也不會改變什麽。


    可是它現在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感覺特別緊張,感覺自己快要‘窒息’。


    這已經是它這幾天來第二次夢到了‘鮮血’,自從前幾天它擊敗了那些試圖偷襲營地的盜賊之後,道長就允許它參與戰鬥——這可能與它對那些盜賊隻傷不殺有關。


    其實迪普利一直很清楚,因為梅花和它說過,如果它不能夠控製自己,那麽在它傷人之前,他就會把它殺掉。


    梅道長之前一直不允許它參與戰鬥,就是害怕它在見到鮮血之後無法控製自己,可它已經用事實證明,即便親自下場廝殺,它也能夠很好地控製住自己的嗜殺本性。


    但是,但是……萬事就怕一個‘但是’!


    在兩天前,它第一次夢到了那一片無邊無際的血海,那時候它並沒有在意,那場夢並沒有引起它的任何反應,其實這第二場夢也一樣,隻是時隔兩天,它又夢到了那一場夢境。


    這很古怪,它為什麽會頻繁夢到這些東西?


    迪普利默默坐了起來,借著稀疏的星光低頭端詳自己的兩隻爪子,又用爪尖輕輕敲了敲外凸的利齒,上下兩排牙齒交錯而過,沒有嘴唇包裹,讓它看起來十分醜陋。


    以前在深淵裏,放眼望去絕大多數都是崩瓜劣棗,和它一樣醜陋的生物,可是到了人間之後,它突然發現自己和這裏格格不入。


    如果它還是以前的那個‘迪普利’,那個單純無比的食屍鬼,可能不會在意這些事情,然而不知為什麽,它漸漸地開始在意這些事情。


    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醒來之後,迪普利就發現自己已無半點睡意,呆呆地坐在馬車頂上,仰望隻有稀疏星辰點綴的夜空。


    在深淵,它絕對看不到這樣的美麗景象,那裏沒有晝夜劃分,永遠隻有一片籠罩大地的毒霧,那片毒霧無法驅散,就連食屍鬼的君王都無法通過那層毒霧。


    食屍鬼沉浸於那片在深淵中永遠也見不到的美好當中,時間在不知不覺間緩緩流逝。


    不多時,梅花抱著睡眼惺忪的鬥雪從車廂裏走出來,抬頭看了一眼車頂,又轉頭將目光投向第二輛馬車,麥爾祖格和他的書籍、材料睡在一塊兒,身體隻能縮在角落裏,一覺醒來絕對會感覺到全身酸痛。


    先前梅花也讓麥爾祖格去他們那邊休息,可是麥爾祖格堅持要這麽做。


    今天,梅花拿出了《論語》,三百千都已經讀過了,接下來迪普利要做的是慢慢學習。


    反正他身上戴著的那個‘小玩意兒’會把他所說的話翻譯成迪普利能聽懂的語言,至於是否詞意相合,他並不知道,他自己聽不到那些翻譯過去的言語,就算能聽到也聽不懂。


    他在讀過一遍《論語》就會用通俗的語言解讀一遍每一句的意思,讓鬥雪能夠明白此中含義,屆時,迪普利自然也能聽懂了。


    麥爾祖格在迷迷糊糊中醒來,聽著不遠處傳來的讀書聲,靠在車板上揉捏酸痛的身軀。


    在梅花他們的讀書聲中,另一塊營地也醒了過來,開始了忙碌的準備工作。


    他們現在的所在地距離綠葉城隻有一天的路程了,隻要加快腳步,就能在傍晚之前迴到綠葉城。


    聽到梅花那邊傳來的讀書聲,他們並不感興趣,因為之前那些天梅花他們每天早上都在做同樣的事情,他們早已習慣。


    在喝下一杯溫熱的羊奶之後,努哈從營帳中走出,向梅花那邊走了過去。


    如果是在前幾天,他不會這麽做,因為他的同伴十分排斥梅花他們,認為他們不僅是‘異教徒’,還是不可饒恕的‘異端’。


    但是,在這些天裏,迪普利的表現讓他大為驚訝,也讓他的護衛暫且將自己的敵意壓了下去。


    身為一頭食屍鬼,迪普利表現出了自己對鮮血和殺戮的極大克製,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梅花的功勞,但那頭食屍鬼在麵對敵人的時候,若非必要,絕不對敵人下殺手。


    眾所周知,食屍鬼無法壓製自己的天性,所以它們就成了人類的敵人,一旦出現在人間,就一定會造成傷亡。


    可這頭名叫‘迪普利’的食屍鬼卻表現出了與他們印象當中的那些食屍鬼截然相反的特性,讓他們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迪普利在戰鬥中又多次救助了他們這邊的人,起先他的那些護衛還說‘不需要異端的幫助’,可隨著次數的增加,他們就閉上了嘴巴,不再談論這件事。


    努哈走到梅花他們那邊之後,沒有說話,而是笑著席地而坐,看起來沒有任何架子。


    然而,這個皮膚稍顯黝黑的年輕男子卻是以‘二十六歲’的年紀坐上了大祭司的位置。


    無論是保守派還是激進派,兩個派係的大祭司年齡大多都在四十歲到七十歲之間,年齡過大的大祭司都要從那個位子上退下,要麽頤養天年,要麽進入隱修院。


    天方教大祭司評選不以修為做標準,而是看施政手段,以及對經典的解讀是否能夠得到其他大祭司和祭司的認同,在這之中,大祭司認同的權重占比更高。


    可是這並不意味隻要有關係就能當上大祭司,因為在評選時,需要由保守派和激進派兩邊的大祭司來進行評比,這個時候,自身實力才是最有力的武器。


    努哈年紀輕輕就成為了大祭司,這不僅僅代表他有關係,更意味著他對於經典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


    再加上之前遭遇刺殺時,那個賊匪首領向他發出的叫囂,他應該還具備不弱的武力。


    努哈坐在地上,安靜聽著梅花帶鬥雪和迪普利一起朗讀《論語》,就算內容枯燥乏味,他也會表現出津津有味,更何況內容不僅不乏味,甚至讓他感到受益良多。


    當努哈的護衛準備得差不多的時候,梅花也停下了朗讀,將那本《論語》收迴。


    鬥雪爬迴車廂去取食物,梅花則看向了努哈,“不知大祭司來此,所為何事?”


    這個年輕道士的臉上無喜無悲,眼眸如一口古井,無有半點波瀾。


    努哈早就清楚,想要從梅花臉上看到明顯的情緒,那是不可能的,他早就放棄了這個打算。


    “沒有什麽事情,就不能過來傾聽道長你們的朗讀嗎?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剛才朗讀的那本書即便在大曦也是一部眾所周知的大作吧?”努哈麵帶微笑,讓人如沐春風。


    他的形象就像是古典傳奇小說裏頗具心機城府的某某大少,總是以善良和藹的一麵對人,卻往往會在心裏謀算一些事情。


    梅花早就看穿了他的偽裝,隻是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自己的偽裝早已被看破。


    “《論語》,四書五經的四書之一。”梅花淡淡迴答,然後問道,“努哈大祭司,敢問距離綠葉城還有多遠?”


    這一路上他們遇到的刺殺不多,更多的是來自魔物的襲擊。


    奧斯曼帝國野外的環境比大曦惡劣無數倍,這裏沒有軍隊定期剿滅道路周邊的魔物,隻有那些名叫‘冒險者’的江湖客通過獵殺魔物換取報酬,可冒險者又怎麽能與正規軍相提並論?


    梅花有足夠的實力和耐心應對,可是這一路走來,努哈的護衛已經不堪其擾,初現疲態。


    為了保證自己的身份不被暴露,努哈身邊的護衛實力不強也不弱,正好卡在一個讓刺殺者難受的區間。


    派遣的刺客弱了,打不過,派遣的刺客強了,可能會被認出身份。


    兩個派係之間相互傾軋、鬥爭,卻還沒到完全撕破臉皮的程度,努哈是偽裝出行,如果死了,也就死了,怪不了其他人,可如果被查出是誰派出的刺客,那麽就會受到其他人的敵視,哪怕是同派係的人也不一定會保他。


    刺殺行動需要一張遮羞布,如果這張遮羞布被揭開了,揭開者就是所有人的敵人。


    以那些護衛的體力,再遭遇一次刺殺,說不定就會有人因疲憊而倒下。


    雖說梅花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但那些護衛確實經不起折騰了。


    聞言,努哈沉吟下去,“如果我們加快腳步的話,能在傍晚之前抵達綠葉城。不過抵達綠葉城並不代表任務結束,我還要和替身換迴身份,在那之前,我都不是‘努哈大祭司’,隻是‘努哈’而已。”


    梅花聽出了言下之意,不由有些疑惑,“你對於你的替身就沒有半點信任嗎?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讓他成為你的替身?”


    努哈被梅花這句話給逗笑了,他也不知道該說梅花天真還是耿直,竟然會問出這種問題。


    斟酌了下言語,努哈便笑著反問:“在成為我的替身之前,他隻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祭司,在教會裏無足輕重。距離他成為我的替身已經有一個多月,這些日子裏,他恐怕早已享受到了權力的滋味兒,梅道長,你認為,他會甘心‘重新成為’自己嗎?”


    梅花沉默下去了,而看到梅花的沉默,努哈笑了笑,“權力是噬人心神的毒蛇,能讓人背棄妻兒,拋棄父母,舍棄自己原有的一切——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能像道長您這樣超然物外的人少之又少。”


    努哈在最後還小小恭維了梅花一句,這幾乎成了他的一種本能。


    拍了拍身後沾染的灰塵,努哈站了起來,笑著說道:“梅道長你放心,隻要你能保護我拿迴自己的身份,我就一定會按照承諾,幫麥爾祖格先生撤銷身上的通緝。”


    言罷,他就慢悠悠走了迴去。


    梅花閉起眼睛,從鬥雪那裏接過一塊肉片,輕歎一聲,默然吃了起來。


    他很討厭介入到政治當中,這裏麵彎彎繞繞太多,又不能簡單直接的解決,不然就會遺留下一大堆麻煩的事務。


    可如今,他毫無疑問地被介入到了政治當中,先前十分懵懂,現在才意識到,努哈生死與否已經成了天方教兩個派係之間鬥爭的重要‘戰役’。


    等進了綠葉城,免不了要動用武力——如果不出意外,努哈的那個替身可能會拒絕與努哈見麵,或者願意與他見麵,但一定會約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計劃把努哈殺死。


    即便有人知道努哈偽裝出行的事情,但隻要努哈一死,他的替身也就成了‘努哈本人’,保守派的人一定會把他保護下來,因為已經無法繼續待在激進派,那個‘努哈’就會選擇加入保守派之中。


    這件事情很複雜,如果可以的話,梅花並不想參與其中。


    可是,他不僅做出了承諾,還要幫助麥爾祖格撤銷身上的通緝,不得不去完成與努哈的約定。


    努哈那邊已經收拾好了營地,護衛們把東西搬迴馬車,然後驅動挽馬,讓馬車漸漸走上了前往綠葉城的道路。


    “走了。”梅花淡淡說了一聲,坐上車夫位,鬥雪乖巧地坐在他身邊。


    可是等待片刻,迪普利仍舊蹲在馬車旁的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迪普利。”梅花喚了它一聲,食屍鬼才反應過來,帶著些許茫然,隨即變得驚慌,趕忙爬上車頂。


    梅花使用‘禦獸奇術’讓馬兒邁開了腳步,抬頭看向車頂,問道:“有心事?”


    “不,隻是發現了人間和深淵不同的地方……很漂亮。”迪普利的聲音越過車頂,傳入梅花耳中。


    看起來它並不打算明說,梅花也沒有繼續逼問。


    有心事的話,無非是關於綠葉城的事情。


    綠葉城不同於他們之前路過的那些城鎮,在奧斯曼帝國已經算得上是一個‘中型城市’,擁有幾萬人口。


    迪普利一個食屍鬼,到了那種地方,肯定會相當苦惱。


    梅花並不在意,隻要問題存在,那麽就一定會有解決的方法,隻是難易程度不同而已。


    而他,恰恰擁有把世界上絕大多數問題輕鬆解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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