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普利能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視線,那些目光之中往往帶著厭惡,它盡量把自己的腦袋放低,生怕表露出的憤怒和怨毒被身前的那位強者發現。


    食屍鬼佝僂著身軀,亦步亦趨跟在梅花身後走入了這個城鎮,但很顯然,它並沒有受到人類的歡迎。


    理所當然的,它的尊敬和怯弱隻會給予那位‘道長’,其他的人類在它眼中無比弱小又可憎,不需要用法術引誘,它赤手空拳就可以把這條街上的所有人都生撕了。


    但是有道長在身邊,它的所有負麵情緒都隻能憋在心裏,不敢表露出來。


    為了讓迪普利跟著進城,梅花用了不少錢,這應當算不上賄賂,畢竟迪普利是一頭食屍鬼,就算有梅花做擔保也沒用,若是它惹出了什麽麻煩,城衛兵也有可能會受罰。


    ——而且梅花還明確表示迪普利並非自己的奴隸,隻是一個追隨者,自己並無控製迪普利的手段。


    有些時候太過誠實並不是一件好事,然而梅花並不認為自己有撒謊的必要。


    鬥雪趴在梅花肩上,好奇地打望著周圍,就和他們之前路過的城鎮一樣,這座城鎮雖然規模比較大,但也沒有多少女性行走在大街上,和大曦截然不同。


    在張望四周的時候,她的視線不免落到迪普利身上,但也沒有露出厭惡的神情,隻是覺得梅花的這個跟班兒長得好醜。


    他們出身大曦,沒有文化基礎,不知道‘食屍鬼’在這個地方究竟意味著什麽,所以麵對的時候才能如此安之若素。


    梅花本來想要在街上逛逛,可是也注意到了其他人麵對迪普利的態度,可能是因為迪普利緊緊跟在自己身後,以及害怕迪普利會傷害他們,除了表露厭惡之外,並沒有直接動手。


    這時候,他本想尋找一個旅店住下,然後詢問一下當地的情況,如果可以的話,還想知道一些關於‘食屍鬼’的事情。


    這個種族的名字一聽上去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東西,但迪普利身上並無怨氣纏身,說明它沒有殺害過人類,梅花並無因為它的出身就將它殺死的打算。


    視線在長街兩旁的房舍上掃過,忽然被一些熟悉的東西吸引住了視線。


    ——棲雲客棧?


    梅花挑了挑眉毛,沒想到在這種地方,他竟然還能看到大曦的文字。


    他從大曦走出來沒多久,但也已經對家鄉有了些許的懷念,懷念自己那些身在大曦的朋友。


    身處異國他鄉,乍然看到家鄉的文字和物件,讓梅花不禁感到驚喜歡欣,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在臉上,隻是勾了勾唇角,向著那個客棧抬腳走去。


    還未走入客棧,梅花的目光便透過敞開的大門投入其中,旋即眼前一亮,趴在他肩上的鬥雪也跟著驚叫了一聲。


    幾張方方正正的八仙桌擺在廳堂裏,那些個桌椅無有太多裝飾雕刻,隻是和大曦那些客棧酒樓常見的擺設一樣,就足以勾起旅人的思鄉之情,就連梅花也不例外。


    這家客棧從外麵看上去和街上其他房屋沒有什麽不同,除卻多了一個牌匾之外。


    可內裏卻大有不同,內部裝潢與外表看上去似乎有幾分格格不入,但再細看,就能發現兩種風格融合的巧妙之處。


    梅花和尋常的大曦旅人一樣,被這家客棧的裝飾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


    “客官您想要……”


    在看到梅花走進來之前,客棧的兩個跑堂對視一眼,他們分別是大曦人和奧斯曼人,負責接待不同的顧客,來者看樣子應該是大曦人,那麽應當是那個大曦人的跑堂前去接待。


    可當那個跑堂堆起笑容走了過來,卻發現那位長得無比漂亮的‘道長’身後竟然還跟著一隻醜陋的怪物。


    這時,他身後的另一個跑堂驚叫了起來:“食屍鬼!”


    這一聲驚唿不僅讓坐在大堂裏交談吃飯的人看了過來,更吸引到了客棧外麵人們的注意力。


    迪普利的腳步在客棧門外頓住了,嘴角略微抽搐,它下意識想要露出一個兇惡猙獰的表情,可隨即又意識到,自己現在正被一個強者‘奴役’著,立刻低下了腦袋。


    對麵的那個跑堂也止住了腳步,他自然是看出了那隻怪物是跟著這位道長一起來的,在他們大曦,能人異士收服一些妖魔,教導它們,讓它們改邪歸正並不是什麽特別罕見的事情,民間也流傳有許多傳奇故事。


    特別是‘儒釋道’這三個派別,就很喜歡降服妖魔,讓它們改邪歸正。


    同事的那聲叫喚反而讓他落入了尷尬的境地,他完全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可既然已經知道了那隻怪物是‘食屍鬼’……以奧斯曼這邊的文化,再加上食屍鬼的醜陋,接下來他要做什麽,已經很明顯了。


    跑堂臉上泛起尷尬的笑容,哈哈笑了兩聲,向梅花拱了拱手,“這位道長……”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到有一個物件被那個年輕俊美的道士拋過來,他慌慌忙忙地接住,無需定睛觀看,就已經被那抹金燦燦的反光閃瞎了眼。


    “請在座的各位和客棧裏住宿的客人喝上一杯,換上一桌好菜,不諱忌吧?”梅花淡淡問道。


    跑堂深吸了口氣,手掌一翻,就將金子收下,微微搖頭:“這位道長,在奧斯曼地界,神主的信徒是不準許喝酒的,我們大曦人倒是無所謂,可這裏住宿和進餐的人也有奧斯曼人,不過換食物倒是可以,您看……”


    金子既然已經落入了他的手裏,想要再還迴去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想到了這個方法,讓這位道長消費掉金子。


    既然不能飲酒,那麽換成食物總可以吧?


    梅花自然是看出了跑堂的小心思,但他並不在意,如果在意的話,之前就不會把那枚金子拋過去,他就沒想要拿迴那枚金子。


    迴頭瞥了迪普利一眼,梅花輕聲說道:“進來。”


    迪普利低著頭緊隨梅花,走進了這間客棧裏,雖然坐在廳堂裏的客人們對於他帶著一隻食屍鬼走進客棧頗具意見,可看在一頓好飯和酒水的份兒上,也沒說什麽。


    酒在奧斯曼帝國可是稀罕物,這裏的人都不喝酒,自然也不會有人釀酒,想要喝酒隻能從別的地方運過來,這樣一來,酒價就貴了,一壇酒的價格甚至比一桌好菜還要貴得多。


    梅花找了張空桌子坐下,將旅行箱放在腳邊,鬥雪從他肩上跳下,落在身旁,化作了人形。


    可是,當鬥雪化作人形之後,客棧裏的氣氛就變得有些古怪了起來,特別是那個奧斯曼人的跑堂,幾次想要走過來提醒,卻都被身旁的同事拉住了。


    掌櫃也抬眼看了幾下,沒有在意。


    他們棲雲客棧能在異國他鄉立足可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有錢,如果僅僅隻是有錢的話,早就被洗劫一空,鵲巢鳩占了,哪能像現在這般敞開大門做生意。


    沒人敢來這裏鬧事,其他地方也就罷了,難道在自己的地盤還要窩囊?


    梅花正和鬥雪靜候午餐的到來,眼睛一瞥,發現迪普利仍舊蹲在地上,眉頭微皺,“坐上來。”


    神遊天外的迪普利聽到這句話之後愣了愣,眼中帶著不解看向了梅花,不知道他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食指輕點桌麵,梅花平靜道:“坐上來和我們一起吃。”


    食屍鬼情不自禁眨了眨眼睛,心中忽然被震驚所填滿,它聽到了什麽?


    ——坐上來一起吃?


    一個人類,竟然叫它這個食屍鬼‘上桌吃飯’?!


    被梅花注視著,迪普利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聽錯。


    “這,這不太好吧?”迪普利磕磕碰碰地說,“道長,我長相如此醜陋,而且之前您也花了不少錢,我不想再給您帶來麻煩……”


    說來也是可笑,身為一頭食屍鬼,迪普利竟然感覺到了‘感動’的情緒,如果說出來,定能哄笑一堂。


    “錢財不過身外之物,若是能讓你扭轉天性,無論用掉多少錢都值當。”梅花搖了搖頭,“坐上來,一起吃。”


    迪普利張了張嘴巴,卑微地低下了頭,“可是食屍鬼隻需要食用腐爛的肉就行了,而且我們的舌頭也嚐不出味道,不需要這些……”


    “那是因為曾經你們沒有條件,如今有了條件,盡可嚐試。”頓了頓,梅花又道,“若是你能在小道返迴大曦之前一直克製天性,不去傷人的話,小道或許可以請神廚讓你嚐嚐味道——即便沒有味覺,在品嚐神廚的菜肴時,也能品出味道。


    “再者,若你現在不吃,小道也不會準許你去食腐,隻能忍受饑餓。”


    聞言,迪普利躊躇了片刻,不知為何,它突然在意起了其他人的態度,抬頭張望四周,發現沒有人看過來之後,才小心翼翼地拉開一張長椅,爬了上去。


    然後,它就乖巧地坐在那裏,身體仿佛僵硬了一般,一動也不動,頭顱低垂,緊盯著眼前的桌麵。


    “好菜來咯!”


    跑堂端著菜碟走了出來,看到那頭食屍鬼坐到了椅子上,眉頭皺了皺,但也沒說什麽,堆起笑容,走了過去。


    “抱歉啊這位道長,這兒不種稻米,奧斯曼人也不做麵,但有烤肉和烤饢,還有這匹薩,相當美味!”跑堂把幾個碟子放到了桌上,向梅花擠眉弄眼地介紹起了這滿桌美食——聞起來確實挺香。


    梅花把兩枚銅幣推了過去,“講講食屍鬼在這片地方有什麽故事,為什麽街上沒有什麽女性。”


    跑堂臉上笑容更盛,手法巧妙地將銅幣收下,同梅花說起了食屍鬼在這片土地上的傳說,以及街上為何沒有女性。


    說完,跑堂就看向了坐在梅花身邊,一臉歡快地撕咬著烤肉的鬥雪,微微斂去笑意,提醒道:“道長,這位姑娘應當是先前那位‘狐仙’吧?這裏畢竟是人家的地界,咱們是客人,雖然不怕事兒,但也得尊重一下人家的習俗,如果可以的話,在客棧之外,還請這位狐仙奶奶不要輕易化作人形,不然可能會惹來一些麻煩。”


    他沒在梅花身邊看到紅狐,反而多了個小女孩,立即就意識到了發生什麽,故而出言勸告。


    城鎮裏有神主的寺廟,那些古板的祭祀如果看到了這個小女孩,可能會有些麻煩。


    本來之前還不是這樣的,隻是不知道為何,規矩近些年越來越嚴格,到了就連小女孩都不能隨意跟著長輩出門的程度。


    梅花點頭示意自己了解了,跑堂見此便又笑起來,跑迴後廚去端飯菜和酒水出來。


    梅花收迴視線,遂轉頭看向迪普利,問道:“為什麽不吃?”


    店家已經給他們準備了割肉的刀子和淨手的水盆,鬥雪已經吃得十分歡快,可迪普利卻一直都沒下手。


    食屍鬼失落垂首看著自己的雙爪,“我,我太肮髒了……”


    “不要被刻板印象和天性束縛。”梅花拿著小刀切下一塊肉片,放到嘴裏咀嚼,確實很好吃。


    他沒有幫助迪普利,心理障礙隻能自己突破,若他出手幫助,迪普利可能就一直都無法突破心理障礙。


    梅花隻是用著平淡的語氣說道:“確定一個人善惡的,是他的所作所為,而非種族、血脈。這世上有普世的、共同的善,那便是和平,確保每個人——也可以延伸到每個種族——的人身安全,和平共存,使其能完成各自的願望,實現自我。


    “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和平’,所以小道要讓你向善的話,就需要先教你如何與他人和平共處。”


    說著,梅花抬頭看向迪普利,“如果你要與其他人和平共處,那麽首先就要學會如何平等對待他人,如果你自甘卑微,自然也會被人瞧不起。”


    吃,或不吃,都隨迪普利的意願,梅花隻是想要引導它走向‘善良’,可以作為它的老師,但卻不可能是它的父母或者主人。


    不然的話,他的教導也就毫無意義了。


    選擇權在自己手上,迪普利很清楚這一點。


    它看著桌上散發著香味的牛肉,沉默了許久,看著牛肉被梅花和鬥雪一點一點割去,所剩無幾之時,它就伸出了爪子,將那點牛肉拿了過來。


    ——它‘現在’隻需要這麽一點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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