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軒此時方知,那汪庭筠確實為鬼怪所化,卻不知他屢次接近自己,所為何故。


    正在這時,忽見從汪庭筠的衣服裏,爬出一隻黃色的小蟲。


    仔細一看,那小蟲的麵目似人,身子卻隻有米粒大小。


    狐狸見狀,便伸出腳要將它踩死。


    若軒忙製止他:“且慢!這小蟲莫非就是汪兄的化身?”


    狐狸道:“我看八成是。這妖物害人,快點殺死為是。”


    若軒道:“我與汪兄以詩文相交,他從未加害於我,反而對我多有指點,於我亦師亦友。倘若這小蟲真是汪兄的化身,就放它去吧,不要傷它。”


    話音剛落,隻聽那小蟲竟口出人言:“若軒兄這樣以誠待我,我死而無憾了!”


    眾人見它開口說話,都驚愕地望向它。


    隻聽那小蟲說道:


    “你們不用害怕,我既不是妖魔,也不是鬼魅,乃是書櫃裏的一隻書蟲。那書童毛穎乃是我用湖筆所化。


    “我從前乃是嵩縣的一個舉人,自幼酷愛讀書,十六歲便過了鄉試,鄉人都譽我為神童,那時,我滿心以為以自己的天賦,連中三元不過遲早的事,誰知道一連考了七次會試,一次都沒有中過。等第七次放榜的時候,我實在捱不住,一口氣沒喘上來,昏死過去。


    “家人見我沒有了唿吸,以為我已經死了,便將我入殮下葬。其實我胸中還剩下一口悠悠餘氣未斷,隻因不甘心這一生就這樣倒在考場外頭,於是魂魄便飛離體外,飄飄然來到了這裏。我見這家也是詩書仕宦的人家,藏書豐厚,便於閱覽,魂魄便不自覺地化為書蟲,藏身在書櫃之中。”


    小謝聽到這裏,問那書蟲道:“你寄居在此有多久了?”


    書蟲道:“我盡日在書房讀書,不知朝夕。隻記得剛來此地時,這裏的主人還叫程雋之。”


    若軒點點頭:“那便是我的曾祖父了。”


    小謝又質問書蟲道:“所以若軒哥哥一家一連四代落第,都是你害的?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書蟲看著若軒,起誓道:


    “蒼天在上,我絕無害人之心。那時我還剛來你家中不多久,有一次,我正在看書,聽見雋之兄和他夫人談論,說他已一連考了兩次會試,都榜上無名,怕是不能繼承祖宗基業,心裏十分沮喪。


    “我心裏暗想,我的容身之處是他給我的,他又與我同病相憐,不如幫他一把,也好完成自己的心願。於是,便趁他第三次去赴考之時,爬進他的行囊,藏身在書卷之中。等到他去考場時,我又爬進他的衣襟裏,待入了考場,我便將魂魄附在他身上,代他作答。


    “我滿以為那些日子以來日夜不輟地攻讀,文章必有進益,要取中是不難的,沒想到卻還是落了榜。那次之後,雋之兄也心灰意冷,再沒上京考過試。


    “又過了一些年,書房的主人換成了鬆岩,這孩子天性穎悟,是塊讀書的料,我因見他常為父親終身未能及第而遺憾,所以有心幫他,於是便在鬆岩赴京趕考時再度附身,代他作答,可惜卻還是未能如願。後來的雪笠兄也是如此。”


    若軒聽道他提到自己的父親,心中不覺深有觸動。


    書蟲又道:“我的魂魄因在陽世中久了,漸漸也吸了人氣,也能短暫地化為人形了,有時候,便也化作生前的模樣,與鬆岩兄、雪笠兄品評文章。後來,雪笠兄也去世了,書房的主人便成了若軒。


    “若軒勤奮刻苦,我在書櫃中,常見燈油都熬進了,他還不忍心放下書卷。天道酬勤,若軒小小年紀便過了鄉試,我看到後,心裏很高興,自己也更加勤奮,飽覽群書,一心要在會試時幫若軒金榜題名。可惜啊,考官不識金鑲玉,還是接連兩次把若軒的名字給劃去了。


    “今年我又重整旗鼓,想等若軒上京後,在路上與他結伴同行,可誰知卻遲遲等不到他上京赴考,眼看他那麽好的資質就要浪費,我心裏十分焦急,這才冒險化出人形,想勸他盡快上路。卻不料方才一口氣沒接上,露出了原形。”


    眾人聽了書蟲一番傾訴,心中都不禁感慨,若軒自己更是百感交集。


    狐狸暗想道:你自己一連七次都未中第,怎麽就敢附在別人身上,為人代考?要不是有你代考,搞不好人家早就考中進士了,榜眼、探花都有了,你說你自己是幫人,我看分明就是坑人嘛。光是坑人就算了,還非逮著程家祖上四代坑,隻薅一隻羊的羊毛,這羊都讓你薅禿嚕皮了。


    書蟲歎息著對若軒道:“我原想,等幫你們完成了中第的心願,就轉世投胎去。既然事情已經說破,我便不可再在此地久留了,就此別過。你我知交一場,我的文集就留給你吧。山高路遠,後會有期。”


    書蟲說完這一席話,便向門外爬去。


    若軒見此情景,不勝唏噓,迴到書房,親手寫下一篇《祭友書蟲文》。當晚,便在書房前設下祭壇,點上香燭,祭祀書蟲。


    隻聽若軒在祭壇前虔心誦讀道:


    “維辛醜年五月酉亥,榖城縣程門子弟若軒祭於摯友書蟲靈前。嗚唿!書蟲者,汪公庭筠者也,嵩縣伊陽人氏。少孤,敏而好學,七歲能詩,十歲能文,相鄰皆唿之為神童。十歲有六,則鄉試及第,業授舉人,實為宗廟瑚璉,階庭蘭玉也。然緣慳命蹇,七赴會試而不中。天不假年,正當壯時,竟一命嗚唿於考場。書蟲其為人,則……”


    狐狸聽到這裏,已經連打了十幾個哈欠,在一旁狂伸懶腰,抱怨道:“真是無聊。”


    小謝正被悲痛的氛圍所感染,忽被狐狸的哈欠聲所打斷,不由得埋怨它道:“你為什麽總在別人傷心難過的時候,做出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就算是插科打諢,也要看看場合吧。”


    狐狸反詰道:“我不插科打諢,難道也要學那些孝子賢孫,跟著哭喪嗎?不過是隻小小的書蟲而已,我跟他八竿子打不著,他死不死與我何幹,犯得著為他傷心嗎?我又不像你,家裏是挖井的,那兩口淚水啊,流也流不完。”


    小謝正色道:“若軒哥哥說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雖然不是我們的親眷,可他現在的遭遇未必不是將來我們的遭遇,不能因為別人的遭遇不直接與我們相關,就對此漠然視之,甚至嘲諷、挖苦,這樣做太冷漠、太不講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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