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該洗漱了。”


    不覺間側臥軟榻迷迷糊糊睡著的陸枝被魚貫而入的丫鬟叫醒。


    窗戶開了一夜,昨兒個大雪剛過,這年的初雪剛下不久。


    冷風肅肅朝她腦袋也吹了一宿,被丫鬟半推半扯地架到梳妝台前,陸枝揉了揉酸脹的眉心,頭痛欲裂得厲害。


    銅鏡中的女郎白皙的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紅暈,迷離的眼睛定定注視銅鏡,須臾如魂魄歸位般眨眨眼。


    直到齊腰的濃密秀發被手巧的丫鬟翻著花盤在頭頂,笨重華麗的金釵金冠固定在烏發間,陸枝單手撐著酸疼的脖頸突然想起今兒是她大婚。


    陸府與沈府百年世交,據說祖輩曾一起上過戰場共同取下敵軍首級,就此結下交情。門當戶對,簪纓門第,兩世家數次聯姻,不過事故頻發,人丁依舊稀少。


    紅鸞星動,沈家大房於長安214年誕下雙生子,陸枝的嫡親大姐數月前嫁入沈家大房的大兒子沈淵鷙。


    而陸枝自己,而被許配給了小兒子沈淵朔。


    對於自己這個未婚夫,她也隻在婚前見過一麵。


    沈家來下聘禮,沈淵朔跟在沈夫人身後,陸枝坐在隔著薄紗帷幔的長凳上,透過薄紗隱隱約約描摹男子硬朗的臉型和他的氣宇軒昂。


    開臉的時候,陸枝微不可察地蹙眉。


    密密麻麻如螞蟻啃咬一樣的痛意過後,嗆人的白粉糊了滿臉。


    鏡中原本水靈端莊的女郎經過描眉、勾唇、添彩後逐漸成熟,如瓜熟蒂落,渾身上下透露著青澀迷人的香氣。


    雙臂大張,她乖乖地頂著笨重的頭冠靜靜等待侍女的更衣。


    今天不知發生了什麽,整個陸府死氣沉沉的,就連平日微笑嬉笑的丫鬟也變了。個個板著臉,無神的黑眸時刻沒有聚焦,似無魂的木偶。


    被自己腦海裏胡思亂想的比喻駭到,陸枝微微搖頭。頭頂金釵流蘇互相打在一起,清脆的噠噠聲讓她迴神。


    一層層衣襟交疊,陸枝身子纖細,這會兒也不顯臃腫。


    金線勾勒出並蒂蓮的花形,寬大的衣袖鑲有精致華麗的複雜花紋。大紅的繡花鞋麵同樣繡有小巧可愛的並蒂蓮,鞋尖頂有圓潤的東海珍珠。


    高高的衣領蓋住女郎纖細白嫩的後脖頸,與皮膚上紅色的梅枝胎記。


    陸夫人與陸老爺板著老臉,目光機械地上前,嘴裏說著話。不過陸枝並沒聽清便是。


    紅蓋頭披在頭頂,眼前的視野被遮擋,一片猩紅。


    陸枝垂下眼瞼,緊緊盯住自己的鞋尖。


    本該鬧哄哄的送親並沒有發生,陸府人丁稀少,到陸老爺這隻有一妻一妾。


    陸夫人生了兩個女兒,名陸月與陸枝,取自“梢如鹿角月如眉,月到梢頭分外宣”。姨娘生了一男一女。


    眼前冰冷的地板倏然出現一堆鞋尖,她從未在大哥身上看他穿過的新鞋。


    陸枝也沒多想,男人魁梧有力的肩膀卻給不了她任何安全感。


    胸腔鼓動的心髒快跳出嗓子眼,陸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了,今天竟如此反常——對自家大哥生出幾分不該有的提防戒備。


    可潛意識裏的反應做不了假。


    一路上寂靜得厲害,直到慌亂下馬的小廝慌裏慌張地大喊:“報!沈小姑爺有事抽不開身,還請準夫人獨自上轎!”


    聞言,陸枝心裏咯噔一聲。


    今天怕不是個宜嫁娶的好日子。


    陸家對此並沒有很在意,站在門口相互依偎的陸氏夫婦瞪大雙眼,黝黑的瞳孔猛然皺縮,瞳仁深處擦過一抹猩紅的亢奮。


    說了幾句體麵話,陸枝被大哥親自背著上了花轎。


    空間逼仄的花轎內還算暖和,怕她冷,臨走前她身旁的一等侍女匆忙給她塞了個暖爐。


    冰涼的小手貼上熱乎乎的暖爐,陸枝重重舒口氣。


    花轎內隻有她自己一人,這會兒也不再顧及貴女端莊優雅的形象,挺直的腰杆微微放鬆。


    從寅時饑腸轆轆到辰時,天邊在紅花轎搖搖晃晃前進中泛起魚肚白,冬日柔和微冷的晨光透過搖擺不定的帷幔射進轎內。


    抬手捂住唿唿作響的小腹,陸枝沉沉舒口氣,眉眼間籠罩的陰鬱煩悶悉數退潮。


    不知是嫁人了還是怎麽的,今天的陸府格外讓她不舒服,心口悶悶的,好似壓了千斤重的大石頭。


    花轎隊伍搖搖晃晃上前,辰時街道上早工的人不少,前來湊熱鬧的卻不多。


    笑話,看到繁複花轎上獨屬陸家的標誌誰敢上前,怕不是不要命了。


    傳聞,陸家與沈家得罪了某位深山厲鬼,他們偷喝厲鬼釀造的雙子泉水,誕下雙生子卻被厲鬼抓個正著,惱怒的厲鬼便將兩家詛咒了。


    凡是嫁給雙生子或娶了雙生子的兄弟姐妹絕對活不過三個月。


    “沈家大夫人嫁入沈家快滿三個月了,難不成……”坐在包酒鋪子前簡陋的木桌前的男人意有所指地用筷子點點木桌,掃了眼對麵好友。


    好友心有餘悸地搖搖頭:“怕不是快咯!”


    果不其然,一聲淒厲的哭嚎聲響徹初初鬧騰的早市:“大少爺斃了!!”


    不過半個時辰,所有人都知剛娶美嬌娘不過三月爾爾的沈淵鷙死了,且從小道消息聽來死狀淒慘。


    “咚!咚!咚!”


    搖搖擺擺的花轎成了天然的搖籃床,陸枝昨夜沒睡安穩,從寅時腳不沾地到現在,困得美眸半翕睜也睜不開。


    猛然聽到鑼鼓喧天的咚咚聲,腦中的瞌睡蟲被趕跑,迷糊成一團漿糊的腦袋一片清明。


    她試探性地抬起手,蔥白的手指勾起紅蓋頭的一角,提溜著水光瀲灩的貓瞳朝外頭細細聆聽。


    白棺材出,紅花轎進。


    紅事遇到白事,理應相讓。


    晃晃悠悠的花轎停在一旁,靜靜等待白喪事先行。


    花轎上垂落的綢緞帷幔隨風搖曳泛起漣漪,冷風從窗口溜進撲在陸枝臉上,她有些意外地看向被吹起的一角。


    倏然,眼前一黑。


    突兀的一張紅臉貼著窗口探進轎中,畫有鍾馗臉譜的臉蛋猝不及防地湊近,陸枝被嚇得心髒重重一跳,有種果然如此的情緒油然而生。


    古怪莫名的情緒讓她一時斂眉。


    鍾馗臉細細凝視她半晌,而陸枝已經聽到了劈裏啪啦作響的鑼鼓嗩呐聲。


    今天怕真不是個黃道吉日,先是新郎接不了親,再是遇到送喪的隊伍。


    請鍾馗驅鬼,怕不是棺中人死的另有隱情。


    白喪事很快離開,被抱在侍從懷中的小紙人忽然眨眨眼睛,提溜著墨描的眼睛望向紅色的花轎,嘴角揚起的弧度加深。


    白紙幣與紅紙錢被洋洋灑灑拋在空中,冷風拂過,左右搖擺地落地。白壓紅,紅壓白,詭異中織纏幾分陰冷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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