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五】


    老戰士的迴答說得尖銳,卻也是難得的實話。


    戰士們聞言不由相顧無言,好些人麵上竟都現出了赧然之色。


    “這倒是實話,現在的情況下,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正經事。”我不由搖頭一笑,對著眼前眾人說道,“這場戰爭還不知要打到什麽時候,你們已經盡完了自己該盡的職責,上峰也是考慮到你們的情況,才會同意叫你們領取路費迴家的啊。”


    迎著眾人的怪異目光,我笑了一笑,說道,“不管什麽時候,保住自己的性命都是第一等的大事。”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的鼻頭,笑道,“你們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怕死的很呢。”


    “那長官還要留在北平,是有什麽事情沒有做完嗎?”還是那個年長傷兵,疑惑的向我問道。


    “也不過是替這個城裏的百姓,再盡自己的最後一番心力罷了……”


    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多說的我,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屁股上沾染的灰塵,對著眼前的眾人告誡道,“等明天一早,弟兄們但凡是有地方去的,就盡早領了路費上路吧。這個北平城,可是安穩不了幾天咯……”


    隨著我軍主力的撤出,北平的淪陷,已經成了可以預見的時間問題。


    而一等到北平淪陷的一天,按著日本人慣有的脾性,我眼前這些曾經在抗日戰場上流過血殺過敵的傷員,怕是絕不會被日本人當做傷員來看待。


    離開,是必然的選擇。


    若是隻為了保全性命,北平城中的這些傷兵們就必須要抓緊時間以最快的速度離開。


    必須……


    “你們都不去休息,圍在這裏做什麽?”一聲語調怪異的質問,在我們的身後傳來。


    循著聲音瞧去,原來是在裏麵動手術的洋神父已經做完了自己的工作,剛從病房裏走出來。


    看著洋神父麵上難掩的疲憊之色,我心中忽而被一絲敬意填滿,卻還是對著眼前出現的洋神父輕聲問道,“裏麵兄弟的性命,保住了?”


    方才的那聲慘叫,確實要叫人心裏掛懷許多。


    而我相信此時等在這裏的所有人,心裏都懷著和我一般的疑問。


    “手術很成功,但能不能活命,就隻能看他的意誌是不是足夠堅強了。”洋神父微微皺了皺眉頭,卻還是仔細的迴答了我的問題。


    直等介紹完病房裏剛做完截肢手術的那名戰士的病情,洋神父才又繼續起了剛才的問題。


    “你們不去休息,會打擾到其他病人休息的。”


    洋神父的麵色雖然帶著滿滿的疲憊,但話裏的堅持卻是沒有動搖一分。


    這時的我也考慮到自己等人先前在走廊裏的談話確實有打擾到其他病人休息的嫌疑,畢竟現在已是深夜時分,而我們所在的地方又不止是一間普通的教堂。


    向眼前的洋神父道了聲歉,我就想要遣散身後的一眾傷員後帶著春娃從這裏離開。


    但就在抬起頭的一瞬間,見到一抹從先前那間病房裏走出的熟悉倩影,卻叫我告別離開的話無論如何再也說不出來。


    “喬伊斯神父,病人的情況看著還算穩定,也許……”白色倩影手裏端著的托盤上,蓋滿了染滿鮮血的紗布,她向著洋神父喬伊斯說著病人情況的同時,目光卻是正好與我剛剛抬起的眼神交匯在了一起。


    雖然走廊裏的燈光並不是太過明亮,而白色人影的麵容也被掩在口罩之下叫人瞧不清楚。


    但那雙熟悉的明亮雙眸,卻是叫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認錯。


    認真算起來,要說是和我有所關聯的異性的話,在南京的那些日子裏,還是要數眼前之人陪著我的時間最為長久了。


    雙目交匯,一切,已然明了於心。


    芝卉?


    她,怎麽會又出現在北平?


    我口中的驚疑還沒有發出聲來,剛剛才要與喬伊斯神父說話的鄧芝卉,就已停下了口中的話頭,望著我驚喜的喊出了聲,“雨哥哥!”


    鄧芝卉小跑著向我奔來,似是要像往常一樣撲到我的身上一般。


    但直到走到近前的時候才忽而發覺,自己的手中還抱著滿滿一托盤的紗布。


    悻悻然的停下腳步,鄧芝卉眼睛眨了一眨後,滿是遺憾的蹩起了眉頭。


    而後又似是猛然想起了什麽,看著我急切的問道,“雨哥哥你怎麽會來醫院,是受傷了嗎?傷在哪裏?重不重?”


    一連串的問出好幾個問題,目光在我身上細細的打量幾圈。


    若不是她手裏還有東西占著,這時怕要把我身上仔細的瞧一個遍。


    見到鄧芝卉的這副關心模樣,我心中隻感到有一股暖流湧過,對著她笑了一笑,微微搖起了頭。


    “夜裏睡不著,我就想來這裏看看我團裏受傷的弟兄,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你……”笑著走到鄧芝卉身前,看著她的眼睛問道,“你呢,怎麽會忽然又跑到北平來?我不是發過電報迴去,要你和鄧先生暫時往西安去避一避嗎?”


    我先前就有發過電報迴去,想要叫鄧先生一家暫時遷往西安去生活。


    有鄧先生這樣一位老朋友在,既能陪一陪自母親亡故後獨居在家的父親,也能叫鄧先生一家避開南京城裏即將到來的那場血腥屠殺。


    對於那一場驚天變局,這是我所唯一能做得到的提前防備。


    但誰又能想的到,在我心裏掛懷了那樣久的鄧芝卉,竟是沒有去往西安暫居,而是跑到了北平,跑到了眼下戰火肆掠最為兇厲的北平城中!


    她出現在這裏雖然能叫我感到一時的欣喜,但在欣喜過後,思及北平城已然破城在即,我的欣喜便化作了濃鬱的擔憂。


    鄧芝卉在這裏,可是要隨時承擔危及性命的風險!


    這,又如何能叫我放得下心去?


    鄧芝卉在聽到我直視著她的眼睛,所問出的帶有幾分逼問意義的話後。


    麵上在閃出幾道紅暈的同時,眼神卻是帶出了幾道不由自主的遊離。


    我不禁恍然大悟,望著眼前紅了臉的人兒驚問道,“你,不會是逃出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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