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來了個客人。


    顧輕舟洗澡之後,躺在床上,用芭蕉扇打了一會兒風,默默想新來的阮蘭芷。


    當年秦箏箏走投無路,親戚朋友都顧不上她,孫家才收留她的。


    阮蘭芷不管是衣著還是氣質,都像是生而富貴的,秦箏箏有這樣富貴的親戚嗎?


    若是有,當年為何不收留秦箏箏?


    顧輕舟的乳娘將秦箏箏的祖宗八代都告訴了顧輕舟,獨獨沒提到姓阮的人家。


    “阮蘭芷?”顧輕舟迴想她的音容笑貌,“好像在哪裏見過她。”


    她覺得阮蘭芷麵熟。


    顧輕舟不想了解阮蘭芷此人,她是秦箏箏的親戚,注定不會對顧輕舟有善意。


    哪怕顧輕舟再和氣,也隻會引來她的反感。


    顧輕舟會以為,自己要了解一番阮蘭芷的,也許顧緗會攛掇阮蘭芷跟自己作對,不成想第二天早起,阮蘭芷就告辭了,她早起趕火車迴了南京。


    “蘭芷迴去了,她這次是跟著家裏的管事去香港進貨,她乘坐的郵輪先到了嶽城,故而來看看我們。”顧緗笑道,“她已經迴南京了。”


    阮家定居南京,阮蘭芷這次隻是從香港迴來,路過嶽城而已。


    “怎麽不留她多住幾天?”顧圭璋問。


    看來,阮家真的有錢,有錢到顧圭璋願意花錢去招待阮蘭芷。


    “她出來玩了幾個月,家裏電報一封封的催,老太太想她想得緊,她沒辦法了,隻得先迴去。”秦箏箏解釋道,“反正南京離嶽城近,下次單獨請她。”


    顧圭璋點點頭。


    “這是蘭芷送給我的手袋,她從香港買的。”顧緗很高興,拿了個漂亮小巧的皮手袋,給秦箏箏看。


    秦箏箏認得牌子,當即道:“這個牌子是法國的,價格不低。”


    顧緗頓時孜孜自喜。


    顧圭璋也看了眼,見姨太太們和孩子們都望過來,很羨慕的樣子,他說:“等明年阿紹去了法國留學,也給你們帶這樣的手袋。”


    顧家早已籌劃,送顧紹出去念書,大概是明年開春。


    秦箏箏手裏的筷子,莫名頓了下。


    顧輕舟不解。


    父親送阿哥去留學,這是早就說好的,秦箏箏為何不高興?


    她的兒子將來有出息,她不是應該更沾沾得意嗎?


    顧輕舟瞥了眼她。


    可能是感受到了顧輕舟的餘光,秦箏箏立馬換了神色,麵上的笑容卻始終淡淡的,吃飯也漫不經心。


    吃過早飯,顧輕舟收拾課本,照例去給霍攏靜補課。


    出門的時候,她遠遠看到一個女人,穿著粗布藍斜襟衫,正在顧家的後門,探頭探腦。


    顧輕舟之前就見過一次她,遠遠的。被顧輕舟發現之後,她逃開了。


    這次,又碰到此人。


    “這是誰啊?”顧輕舟疑惑,“難道小偷這麽囂張,青天白日來放哨嗎?”


    那女人卻警惕,發現了顧輕舟,再次快速跑開。


    顧輕舟沒有去追,依照上次的經驗,她追不上,那女人的腳力很快。


    依照原計劃,顧輕舟去了趟霍家。


    到了霍家才知道,霍攏靜可能有點犯暑,不太舒服。


    顧輕舟給她開了副去暑濕的方子,叮囑她:“這幾天飲食清淡,也別熱著了。”


    霍攏靜點點頭。


    霍鉞在家,確定霍攏靜沒事,不需要去西醫院打點滴,他也放心。


    “天氣熱,我送你迴去。”霍鉞對顧輕舟道。


    他總是一副沉穩儒雅的模樣,待人接物不會產生距離感。


    顧輕舟問:“會不會太麻煩了?”


    “不麻煩,我也要去一趟海關,正巧要路過你家門口。”霍鉞道,“走吧。”


    “輕舟,讓我阿哥送你吧,免得你乘坐黃包車也中暑了。”霍攏靜道。


    顧輕舟頷首,纖纖素手摸了下霍攏靜飽滿光潔的額頭,說:“已經不怎麽發熱了,我不在這裏打擾你休息,明天再來看你。”


    霍攏靜點點頭。


    霍鉞跟顧輕舟一起出門,並肩而行,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前麵,顧輕舟的身影細長窈窕。


    她滿頭青稠長發,微風中曳曳,影子就像蕩開一個個漣漪圈。


    她的頭發很好看,軟而稠,陽光一照就有淡墨色的清輝,反襯得她唇瓣嬌嫩,肌膚勝雪。


    她擅長醫術,同時又有大智慧,生得好看,而且看人的時候眸光鎮定,這就讓人無意識忽略她隻是個十六歲的少女。


    霍鉞倏然輕歎了口氣。


    “怎麽了?”顧輕舟問。


    霍鉞笑道:“我好像老了。”


    顧輕舟駭然:“您是青幫這兩百多年來最年輕的龍頭,怎麽說老?”


    霍鉞輕笑。


    對於青幫的龍頭,他是前無古人的年輕,他想,以後也不會有人超過他的功績;對於顧輕舟,他就顯得太老了。


    不過,四十來歲、五十來歲的,照樣娶十八九歲的年輕太太,霍鉞並不老。


    他仍是泄氣,好像自己和顧輕舟之間有了鴻溝。


    上了汽車,霍鉞聞到了淡淡的玫瑰清香,那是顧輕舟洗發香波遺留的餘香。


    略有略無的香味,最是令人向往,有種半遮半掩的神秘。


    “輕舟,我請你吃飯?”霍鉞自己開車,問顧輕舟。


    顧輕舟搖頭:“不了,霍爺,我還有點事。”


    顧輕舟有自己的顧慮,她不想讓霍鉞破費,霍鉞請她,肯定不會讓顧輕舟掏錢;更重要的是,若不小心被司行霈看到,他又要發瘋了。


    她是怕了司行霈的。


    霍鉞對朋友是春風般的溫柔,絕不叫人為難,笑道:“那下次。”


    顧輕舟說好。


    迴到家,正值午飯前的寧靜,所有人都在自己房間裏,連女傭也是懶懶的打盹。


    “輕舟小姐,您這麽早迴來了?”有個女傭道。


    顧輕舟頷首:“是啊,今天早點迴來。吃飯的時候叫我。”


    女傭道是。


    顧輕舟就輕悄悄上樓,不想打擾任何人。


    進了房間,剛剛放下書包,顧輕舟倒了杯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慢慢喝著,她就聽到了隔壁說話的聲音。


    是秦箏箏跟顧紹。


    顧紹陽台的門窗都沒有關,聲音就自然傳到了顧輕舟的耳朵裏。


    “好不好?”秦箏箏聲音有點哽咽。


    顧紹則沉默。


    沉默了須臾,秦箏箏又接著說:“異國他鄉的,有什麽好?以你的成績,考上聖約翰大學不成問題。聖約翰大學是教會開辦的,師資不比法國差,你阿爸也是聖約翰畢業的。”


    顧紹聲音則悶悶的,問:“姆媽,您怎麽不自己去跟阿爸說?”


    “我怎麽能去說呢?”秦箏箏道,“我說我不能離開兒子,需得兒子傍身養老,那我豈不是成了慈母多敗兒?女兒我就不論了,姆媽可隻有你一個兒子啊,你去了法國,萬一有個好歹,姆媽就活不成了!”


    說到這裏,秦箏箏就嗚嗚的哭了起來。


    顧輕舟震驚。


    她以為自己很了解秦箏箏,直到秦箏箏跟顧紹說這番話,顧輕舟突然覺得自己不認識秦箏箏了。


    此前正是出國大熱,所有的學子都盼著能出國去鍍金。


    別說男孩子了,就是姑娘家,有條件的都要出去,像顧緗。


    顧紹成績很好,已經申請了法國那邊的大學,顧圭璋也留足了金錢送他出去。


    可這會兒,秦箏箏居然不同意!


    秦箏箏一生爭強好勝,小孩子都知道出國歸來的前途,是在國內念書比不了的,秦箏箏難道不知道嗎?


    她對女兒要求都那麽高,怎麽到了兒子這裏,她反而拉後腿?


    顧輕舟愕然,心裏倏然有了個荒唐的念頭。


    顧紹,真的是秦箏箏生的嗎?


    若是秦箏箏隻生了三個女兒,顧圭璋是不會扶正她的。當年顧圭璋扶正秦箏箏,除了對秦箏箏有感情,還不是因為秦箏箏給顧圭璋生了個香火繼承人?


    “這就有趣了。”顧輕舟輕輕放下了茶盞,靠在後門上傾聽。


    她聽到顧紹也是滿心疑竇,顧紹問:“姆媽,出國念書能有什麽好歹?阿姐一個女孩子都去了,何況是我?”


    “她是女孩子啊,她萬一出事了,姆媽也不至於終身無靠。可是你不同,你是姆媽的命根啊,姆媽絕不能讓你有閃失!”秦箏箏道。


    顧紹還是不懂。


    他已經計劃好了,他的老師也幫他申請了法國那邊的學校,明年年初通知就能到。


    父親也準備好了金錢。


    一切妥善,最要強的姆媽這會兒打退堂鼓,顧紹是懵了的。


    顧紹徹底不知該怎麽接話。


    秦箏箏又說:“父母在不遠遊,若是你遠在法國,姆媽有什麽事,連你最後一麵也見不上的。”


    顧紹道:“姆媽,您別說不吉利的。”


    秦箏箏說了一大通勸慰的話,就是不想顧紹出國。


    而且,她希望顧紹自己去說服顧圭璋。


    顧紹大概是一直沒有迴神過來,沉默的時候多,接話的時候少。


    顧輕舟也從震撼中迴神。


    這時候,她心中起了涼意。


    秦箏箏和顧紹的這席談話,應該不想別人知道,顧輕舟就抱著書包,重新悄悄下樓,在樓下的餐廳溫習功課。


    午飯的時候,顧紹垂頭喪氣,很受打擊。


    他這個人很純淨,但是也不傻。


    他的母親那席話,擺明了要他自斷前程,他到現在也搞不清楚緣故,故而悶悶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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