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踏出掌門殿的第五天,徐行喜提了二進宮。


    “為師有時也很佩服你。”玄素揉了揉太陽穴,道,“你甚至等不到第十五天。”


    徐行:“……”


    講道理,她覺得自己隻需要負11.93%的責任。


    不僅玄素來了,秋殺也在,除卻這兩個掌門之外,還有個不太友善的白胡子老頭,正一副等不及要清理門戶、把她這件大件垃圾掃地出門的憤怒表情。幾句話後,她明白了,這位是五長老,“十鋒”的師尊。


    穹蒼之內,不按師承排輩,隻按年齡。這位五長老雖說沒當上掌門,但輩分大到和前前任宗主穿一條褲子,玄素和秋殺都叫他“師叔”。老頭一生為宗門鞠躬盡瘁,退休了還一口氣收了十個徒弟,殷殷期盼伊們能出人頭地——


    需知徒弟所有的衣食起居研究資金都從導師的小金庫裏扣,不像現代研究生一樣倒貼草料當牛馬,是很費錢的。


    無怪乎他看徐行不順眼了。第一,徐行對他的“師叔”九重尊出言不遜,逆徒!第二,原本訪學該是掌門弟子上陣,但前陣子因為徐行的事,他的寶貝徒兒們終於有機會補漏上去,多一個露麵的機會,兩者尚在競爭中,現在看徐行當然更是敵意滿滿。


    “來了這麽多人。”徐行道,“好可怕。”


    神通鑒悲鳴著醒來了:“那你昨天就不要說那種話啊!!!!”


    它上一瞬還在感動地恨不得以頭搶地以表忠心,下一瞬就想掐死這個隨心所欲做事不符常理的貨。這又是在幹什麽?說話之前不能和它商量一下嗎?!


    不能。


    就像小孩拿到了更感興趣的東西,便會把手裏的東西丟到地上一樣。她現在對九重尊頗感興趣,自然對之前的事就沒那麽富裕的耐心了。


    “我覺得你需要明確一點。”神通鑒肅然道,“這裏沒有複活點。也就是說,你要是死了,就是真死了,我沒有能力把你撈迴來第二次。”


    徐行訝然道:“我知道啊。”


    神通鑒:“你知道你還這樣?!現在在穹蒼保得住你的狗命,下山了這樣還得了?!”


    “你又知道什麽。”徐行道,“我是在探索開放世界更多的可能性。再者說,聲望這個東西,負值越大也說明更鼎鼎有名,不是嗎?況且昨晚我隻是在開玩笑而已。正經說話他們不信,那隻能這樣了。”


    神通鑒氣到聲音沙啞:“我又……知道……什麽……”


    或許是怕自己被氣到漏液,它先行切斷了聯絡,又下線了。


    “你的風言風語都傳到秋殺台上來了,托你的福,我那群徒弟十年來第一次天氣預告出了錯。”秋殺眼下的黑青更重了些,她木然道,“雖然我知道不可能,但昨夜……你當真……對……”


    知道不可能,是因為真被打了一巴掌,現在他們要問話隻能先從地上把人摳起來了。


    “我胡說的。誰讓他們不聽我說話。”徐行有點乖地道,“昨夜師祖隻是過來問了我幾個問題。”


    玄素的手緩緩放在了額頭上。


    “別說的好像慈祥長輩過問你學業如何一樣!”家醜不可外揚,秋殺真是很不想說出口,“他來問你‘那件事’?”


    “沒有。師祖很清楚那是無稽之談。”徐行有問必答,甚至積極補充情報,“不過我有問他,是不是真的要下山。”


    玄素扶額的手一滑。


    “別說的好像孝順晚輩過問他什麽安排一樣??”秋殺不可置信道,“你問了,那他說什麽???”


    徐行道:“他說,‘此事與你無關’。”


    秋殺看了她一眼,拿出了個金黃色的鏡子,現在正在嗡嗡錚鳴。她黑著臉道,“假話。重說。”


    “抱歉,記錯了。”徐行順理成章地改了口,“他說,‘與你何幹’。”


    “……你這不是單純被罵了嗎?!!”秋殺咆哮道,“而且又是假話!給我重說!!”


    這測謊儀這麽玄?徐行真老實了,希望她趕緊放過自己:“我是感覺他要這麽說……”


    確實沒說什麽有意義的話,打了個賭、放了個燈就走了,還給她留下來一屁股麻煩。


    真是要聽不下去了。


    五長老重重咳了一聲,打斷了這段令人不忍卒聽的對話。兩個掌門皆側目道,“師叔?”


    掌門殿上,群劍仍在,閃著鋒芒。


    五長老用嚴厲的眼神看著她,斬釘截鐵道:“老夫的建議是,把她革除出師門,以正我穹蒼門風!”


    他話語中氣十足,在廣闊的大殿內迴蕩。


    一時之間,竟沒有人接話。


    五長老接著道,“其一,她離經叛道,以下犯上,罔顧人倫!自她醒來才幾天?又鬧出了多少事端?宗門內人心浮動,成日惦記著看熱鬧,迴紅塵看不好麽,來仙門做什麽?!”


    “其二。”他撫了撫自己的胡子,又道:“秋殺的卜象未出過錯,禍星複蘇,自山門而始,天下動蕩。我可以懷疑,這禍星就是她!”


    徐行一怔。


    什麽禍星?這東西她還從未聽說過。而五長老話一出口,秋殺掌門便變色道:“師叔——”


    “我懂你擔憂,但沒必要瞞,也瞞不了。”五長老揮手道,“當時動靜太大,秋殺台上下都看到了,你指望那些嘴上不牢靠的黃毛崽子能守口如瓶?我看無極宗那都已經收到消息了。”


    “其三!”五長老憤然指著她道,圖窮匕見道:“這樣的門生,實在敗壞仙門形象。又怎可讓她再去訪學丟人?我早就說該讓我徒兒們去,至少不會鬧笑話。”


    徐行:“……”


    她其實很想吐槽“順序錯了吧!”,但她擔心表現得太好,不能滾下山去,於是她選擇了閉嘴。


    秋殺:“順序錯了吧!再說了,師叔你怎麽就確定她是禍星?”


    “一定要我說的清楚明白你才懂嗎?”五長老一拍扶手,“預言一說禍星複蘇,次日她就睜開雙眼。她不是禍星誰是?!”


    真是慘絕人寰的推理。


    隻要當天晚上有睡覺,那次日睜開雙眼的全是禍星了。禍星要是能批發,穹蒼或成為最大出口商。


    秋殺目光遊移,“我覺得師叔這樣判斷未免太過牽強……”


    “現在的晚輩,不把長輩的話當話,到時你們就知道厲害了。”五長老劇烈咳嗽起來,“老夫雖然修為不濟,但這一雙眼從未看錯過邪惡……”


    秋殺無情道:“師叔你上次下山還被騙錢。就因為人家說這個雞蛋煮三十年會生出來鳳凰,三十年過去你再興師問罪,人家早都入土為安了。”


    “住口!現在的年輕人!”五長老氣得胡子亂顫,“那你說,她為什麽不替自己解釋?”


    徐行道:“我這人一向嘴笨。”


    秋殺:“你之前不是挺會說?!”


    五長老:“你看!!你看她如此嘴臉!!”


    玄素:“夠了。”


    “還說是玩笑話。玩笑話就能隨便亂講麽?”五長老都不想複述一遍,羞憤得仿佛自己被登徒子出言不遜,“輕、輕薄……上一個這麽說的人孫子墳頭草都八丈高了,老夫當真是對你——”


    玄素:“夠了!”


    他僅僅提高了三分聲音,嘈雜的殿內霎時鴉雀無聲。


    這,便是來自十二旬病弱老漢的威壓。


    “此事尚無證據,不能隨意便下定論,預言之事也無需再提。”他被吵得心生疲憊,且道,“至於徐行,你雖有錯,但不至於懲罰過重。宗門論道過後,無論你能不能參加訪學,都自去找你大師姐領罰。”


    大師姐,徐青仙?為何找她就是領罰,難不成大師姐平時還兼職打手心?


    “至於尊座……”玄素也真的不是很想說起,沉默半晌,覺得委婉她估計是聽不懂了,終於用一副難以言喻的神情直接道:“從現在開始,離他十丈遠。”


    此話一出,五長老又急了,“掌門,還何需再比?她無心修煉都多少日子了,之前就在無極宗那兒丟盡臉麵,何不讓……”


    “既然如此,那比一場又何妨?”玄素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我聽說,這陣子小輩們對修煉都十分熱情,子時還能聽見發奮練武聲。就當觀摩一場了,也非是無用。”


    徐行:“……”


    罪過。


    “也是,比便比吧。”五長老萬般不順眼地對她吹胡子瞪眼一陣,冷笑道,“你若是能贏,老夫把名字倒過來寫!”


    -


    徐行頂著滿頭霧水被攆出了掌門殿,一路行往洞天。


    路上又有人在看,徐行跟她笑:“吃了嗎?”


    那人嚇一大跳。


    雖說原本《蒼生誤我》便有所殘缺,但劇情若是出入太大,便有點危險了。“天下大亂”,設定集裏是有的。但關於“禍星”,是一個字都沒提過。


    而現在,最大的出入顯然在這位“九重尊”身上。


    原本徐行對這個文中僅僅幾行字、戲份比她還少的角色沒太注意,在被神通鑒坑了一手後才去了解了些情報,然而,年代實在是太久遠了,入門即發的《穹蒼編年史》裏多半都是對他的官方功績描述,例如幾幾年在某某地誅殺妖邪,又在某某時某某地大發神威救下一村,看上去客觀,卻連他用的什麽招也沒寫。估計編書的人也覺得身體長花這招實在有點……於是不如別寫。


    再觀目前她同屆門人的態度。簡而言之,就是“師祖的容貌,穹蒼的榮耀”,要真說多少了解或接觸,是幾乎沒有的。


    真能與九重尊有所接觸的人,例如玄素、秋殺,反而態度奇特。尤其是秋殺,能開口問卻不問,轉而去擲什麽杯,身為一派之長,掌握不了絲毫這位的行蹤,至多就是要求徐行不要靠近,窩囊得仿佛發酵了十年的大包子,這比起對於長輩的“尊敬”,都能說是“恐懼”了……


    徐行其實深有同感,能夠理解。


    她從前在一個項目組,老板空降了個超級關係戶進來。此子文化水平可稱目不識丁,實踐水平宛如空手捉鱉,動輒一拍腦袋就開始胡亂改,但他隻要不高興,整個項目跟著完蛋——那時候她對這人也差不多這樣的態度。


    “等等。”徐行猛地停住步伐,“神通鑒!”


    “你之前說,在‘徐行’走之前,九重尊來過碧濤峰一次。”她問,“那再往前,他在做什麽?”


    答案是,在閉關。


    也就是說,他這次出關,與徐行的真正醒來,中間不過隔了三天而已。


    那個所謂禍星的預言,有稍微幾天的滯後性太正常了。那麽,再結合一下此前的分析,和穹蒼這個天下第一宗的定位,以及秋殺台上四掌門的話,徐行得出了個相當不利於自己的結論——


    他“不能下山”,有兩種可能。一是他下山,穹蒼會有危險。二是他下山,其他人才會有危險!比起其他門派地界,穹蒼已經是最有抵抗能力的了,好歹還能過個幾招,所以他不能下山,最好是待在這裏,一步都別出去。就像猛虎要關在籠子裏。


    當然,這都隻是猜測而已,徐行當然希望是前一種。


    因為是後一種的話,被一個捉摸不透還隨心所欲的人盯上,那她這輩子睡覺都要睜隻眼閉隻眼了。況且她昨天還……


    徐行捏了捏自己袖口裏的那個小東西,慘烈地閉上了眼。


    但,她調整心態一向極為迅速,為人也一直比較樂觀。


    神通鑒納悶道:“你又迴洞天幹什麽?”


    “驗收成果。”徐行肅然奔去道,“現在最要緊的事,是要讓五長老把他的名字倒過來寫。”


    神通鑒:“?”


    它跳過什麽了?


    洞天內,十鋒仍在,見她還敢迴來,用一種看俗世一奇葩的眼神注視,徐行已經習慣了,麵不改色,微笑著對十鋒之六道,“師姐,你過來,我有話想說。”


    那人又被點名,十分抗拒,警惕道:“你你你又要說什麽?!”還有這語氣,看似有禮貌,怎麽像是在通知?


    “過來吧。就幾句。”徐行拍了拍身邊的地,燦爛道,“你也覺得我腦子有病吧?”


    “……”


    “……”


    “……”


    宗門論道當天。


    說是內部大比,真正有看點的也隻有俗世奇人小師妹和十鋒之爭罷了。畢竟不是訪學,規模不大,論道場地也隻在一個偏殿之後,很快便被擠得滿滿當當,放眼過去隻有漆黑的頭頂。


    五長老不欲顯得太過提心吊膽,於是並未前去,甚至連雲鏡都未開,隻是雲淡風輕的泡了一壺茶,等待捷報。


    過了一炷香,為首的大徒弟帶著九個師弟師妹迴來了。


    “這麽快?不錯。”五長老輕輕吹掉浮沫,明知故問道:“如何了?”


    大徒弟道:“輸了。”


    五長老:“嗯,這也是理該的。種什麽瓜,得什麽果,要說長老的弟子,也不比掌門差……不是,什麽??!輸了?!!”


    他坐直方才發現,自己十個寶貝徒兒全都麵如土色,眼圈青黑,一副累到發虛的模樣,“……這都怎麽迴事?!你們晚上幹什麽去了?!”


    大徒弟道:“在練功。”


    “熬夜練功是好事,但誰讓你們比試前一天晚上還熬夜的??”五長老真是不可置信,陡然想到什麽,恍然大悟,“是徐行騙你們的是不是?!她自己怎麽不練?”


    “小師妹練了的。比我們練的還狠呢。”有人辯解道,“但凡有人分神,她還會把人叫迴來。用一段非常嘈雜提神的樂曲。”


    另一人說,“不過她昨夜沒來就是了。”


    果然!五長老怒摔杯子:“她這完全是卑鄙下流無恥!!騙你們比試前夜熬夜苦功,自己迴家唿唿大睡養精蓄銳!有這麽幹的嗎?!這是修仙之人的作風嗎?!”


    “不,沒有!”十鋒之六道,“其實小師妹之前便跟我們說了,讓我們昨夜都不要練,一迴去就睡覺最好!但我們懷疑她這麽說就是為了背著我們偷偷進步,所以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五長老:“……”


    孩子們,這真的不好笑。


    “但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了。”另有一人皺眉道,“我們互相之間喂招對練,對彼此的招數都很熟悉。可小師妹她用的招,我從來都沒見過。”


    五長老怒道:“你還不明白?!她把你們騙到洞天,一是為了讓你們消磨精力,二就是摸透你們的一招一式,然後再打你們個措手不及!”


    “不,不是。”十鋒之六又道,“我方才也問過了,她說她昨夜其實是偶染風寒,怕傳染給我們,才獨自在碧濤峰練習的。也是昨夜突然念頭通達,悟出這許多怪招,沒來得及和我們分享。”


    “這你也信?!!”五長老真是一口氣要上不去了,“我就這樣跟你說,這種嘴裏跑馬的人,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要信!!明白嗎?!你那又是什麽表情?”


    “可是。”十鋒之六在眾人目光中,弱弱辯解道,“她跟我說她腦子確實有病。我覺得這絕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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