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種種下,多要第二年或是第三年,生的果子才好吃。


    可果農哪裏會知道兩三年後的行市?又如何知道自己該種多少?


    不過也多憑著自己的想象而已。


    今年多種一些,或許明年有其他事情,就改去種其他的樹木,又少種一些了;今年看著別人賺得多,說不定明年就跟著又多種一些了。


    而他們商人居中買賣,為了保證能有足夠的貨源,往往都需要提前先與農戶簽了契紙,付了定錢,等時候到了,再去拿貨。


    若是提前訂的果子多了,遇上盛年,橙子不值錢,不曉得要虧多少,若是提前訂的果子少了,遇上寡年,橙子價格大漲,隻能看著別人多賺,自己躲在家中砸杯砸碗。


    單憑著油紙,自然不能準確算出今年的產量,畢竟無論氣候、蟲害,或是其餘種種,都可能會起到極大的影響,可這已經幫上他太多的忙了。


    這顧延章不過是一個外地來的生人,還是個書院中的學子,便能有這般手腕與腦子。


    岑莊有些無地自容。


    他家中也開了油紙鋪子,顧延章要到的每月油紙買賣情況,還是他讓下頭人加加減減之後,給出去的。


    怎的就沒有想到這一招!


    簡直是空守寶山而不自知!


    岑莊一麵自嘲,一麵還不忘拿各色問題來問。


    果然顧延章都答得頭頭是道,許多地方叫他耳目一新。


    岑莊甚至都懷疑,自己才是個不知事的書生,而麵前這個,則是富貴潑天、手腕蓋世的巨賈。


    如果不是知道麵前這人乃是出自良山書院,前程官身唾手可得,不像自己取功名如隻手摘星,他甚至都有衝動,叫對方莫要念書了,先去做一把買賣!


    他一時有些難過。


    雖然從來讀書就不行,可他一直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能力,而被嶽丈看中,來了贛州之後,他混得如魚得水,把偌大家業打理得妥妥當當,更是對自己更有自信了。


    做商人並沒有什麽不好!


    比起許多在外任了幾十年,還隻是區區一個主簿的進士,富貴商人,不曉得要好上多少倍!


    贛州州衙裏,不是還有一個熬到了五十餘歲,還在幕僚官階隊裏的選人嗎!那可是如假包換的兩榜進士出身!


    然則到底有些意難平。


    讀過書,再來做商人,雖然實惠是得了,可偶然間想起,總還有些放不下。


    他並不比得中進士的人差,更不比許多官人差,為甚別人就能做官,他偏不能?!


    岑莊這一股子執念,在此時見了麵前這人之後,終於全數放下,化作了心灰意冷。


    是的,確實有這樣一些人,做甚都能做好,讀書也能讀良山,做事也能勝過旁人。


    都說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他一直自認富貴者役勞心者與勞力者,靠著錢,什麽不能買來?


    如今,他終於知道了,自家從前認識的那樣一些勞心者,其實不過都是些小聰明而已。


    眼前這一個,才是真正所謂的“勞心者”罷……


    ***


    顧延章一桌席吃到酉時還未迴來,季清菱自己吃過晚飯,又整理了大半個時辰會昌縣的文稿,隻覺得全身發黏,汗流浹背。


    七月盛夏,此時已近流火之時,太陽才堪堪下山,正是漚熱漚熱的時候。


    她把門房拴上,進裏間試了試浴桶中早著人打滿的水。


    還是溫熱的,正適合她沐浴。


    隔間裏點著一盞油燈,雖然沒有什麽風,可火光還是有些昏昏暗暗的,又有一股子略微嗆人的煙味。


    此時蠟燭乃是奢侈之物,又稱蜂蠟,隻有富貴人家,或是大戶,才能常用,這小小的客棧之中,自然隻會點油燈,不僅如此,用的還是劣等的桐油,是以味道格外的大。


    這等桐油用來普通照明便罷了,若是夜間長久看書,不僅熏得人頭疼,忽明忽亮的光,也會傷人眼。


    季清菱並不太在意,煙味雖然熏人,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溫水澡,待得重新換好衣衫,正要就著一旁銅盆的清水,用皂角將幹巾洗幹淨,忽見支著銅盆的架子腳下,什麽東西正撲棱棱地扇著翅膀。


    季清菱唬了一跳,嚇得退了兩步。


    她把幹巾搭在一旁,去取了油燈過來,湊得近了,待定睛一看,卻是十幾隻小小的蛾子,正橫七豎八地聚做一堆,果然翅膀一打一打的,扇出了一陣響聲。


    季清菱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身上泛起些微的寒意。


    她舉著油燈在房中四處走了一圈,果然又在角落處發現了許多隻。


    這小蛾子同普通的飛蛾不同,翅膀不是灰的,反而薄薄的,呈淺淺的褐色,上頭綴著斑斑點點的橙黃色,頭則是鈕扣狀,嘴前有著長長的口器,好似會蜇人一般。


    她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不是怕,就是特別不舒服。


    雖然夜間休息,總有帳幔隔著,不至於叫這東西在自己麵前飛來飛去,可看著想著,總覺得全身都不舒服。


    她連忙打了鈴,喚了客棧裏頭一個做工的婆子進來。


    對方聽她把事情說了,忙擎著油燈,帶頭走進了隔間。


    一見到架子下頭那些蛾子,她就轉頭對季清菱笑道:“姑娘莫怕,不妨事,這是咱們這裏常見的,此時正是冒出來,雖是看著有些滲人,卻沒有毒,也不蜇人,自我出生幾十年了,從未聽說有誰被咬過!”


    又道:“稍待,我給你清走便是!”


    季清菱並無意為難,先道了一迴謝,又問道:“倒不是追究,隻是這我門窗俱是關好了,這東西是怎的飛進來的?平日裏也沒見到此處有多少蟲蟻。”


    那婆子便走到窗邊,把窗戶拉開了,笑著對季清菱道:“姑娘是外地來的,自是不知道,你瞧院子裏種的這幾棵!”


    一麵說,一麵伸手一指。


    此刻天色已暗,其實看不見什麽東西了,季清菱循著她的手望過去,不過看到幾棵不高不矮的樹而已。


    “這是女貞樹!”那婆子並不用季清菱辨,已是自顧自往下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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