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


    子城。


    盡管遼王與樞密使如今都不在城中,但是上元節還是得吃一場盛宴。隻不過是由留守幽州的鄭守義牽頭,捧著李太公這老頭一起組織。


    正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一年前,李大郎還在河北大地上馳騁,到而今,北國卻已換了天地日月。


    李太公明顯情緒不佳,吃幾杯葡萄釀就離席,隻鄭大帥陪著眾文武嬉鬧。


    飲宴,放花燈。


    遊龍戲鳳,一夜歡娛。


    從軍二十三年,位至一鎮節帥,還有更進一步的希望,鄭守義心情是相當舒暢。就在年前,河東那邊來信,韓進通、朱友謙先後反正,連隰州刺史都不請自來,主動迴頭是岸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鄭大帥就不免多吃了幾杯。


    一覺醒來,發現十分眼熟,好像之前住過。


    仔細想想,記起就是那年陪著大李放孔明燈的那一年,也是吃醉了在此。


    對,那年該是天佑四年。那夜裏他陪著大李在城頭賞燈觀景,李老三瘋瘋癲癲說瘋話,可恨他鄭某人也吃大了,亂糟糟什麽也記不起來。


    又是一夜軟玉溫香,鄭守義都有點不想下榻。


    咬著牙爬起,如今這頭毛短,也是省事,裹個黑頭巾就得。


    洗漱完畢,鄭守義就準備迴家。


    剛出門,就聽到有人嘰嘰喳喳,還有馬蹄砸在地磚上的“噠噠”聲,然後有個女聲十分耳熟。老屠子心念一動,轉過假山枯草,就見一美婦人正領著牽著一匹棗紅馬,身邊幾個孩子也都各自牽著馬匹行走。


    那女子瞧見這邊人影閃動,也就來看,正與老屠子目光相撞。


    看得分明,但見那女子杏眼瓊鼻,柳眉彎長,眼眸嫵媚顧盼生情,一身勁裝,襯得腰肢纖細,一雙長直的秀腿尤其奪目,這不就是薩仁那麽。


    薩仁那今已三十許歲,以時下的標準,稱一聲老身也都夠格。不過,這位王妃天生麗質,嫁過來後養尊處優,歲月仿佛從未經過。落在老屠子眼裏,仍覺著是那麽美得不可方物。


    哦,應該說是更美了。


    多了成熟的神韻,如一顆紅透的果子,看著都能覺出甜味兒來。


    突然自覺失態,老屠子忙一把擦了唇角的涎水,叉手道:“王妃。”


    那王妃仰頭一笑,驅步近前,將韁繩交給兒子牽了,向鄭守義也是一叉手道:“多年不見,鄭帥風采更勝往昔嘍。”語音悅耳,敲得老屠子一顆心髒撲嗵嗵亂跳。也就是他天生臉黑,倒叫人看不出他臉紅來。


    鄭守義立刻從一個老司機變成了愣頭青,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向哪裏安放。磕磕絆絆道:“啊啊。豈敢。哦。”真的很想抽自己兩巴掌。


    倒是王妃落落大方,道:“阿兄與鄭帥提過吧,原想請鄭帥教導岩兒。不巧鄭帥常年在外,岩兒幼小,總是不得機緣。”說著,將邊上一個為她牽馬的少年讓前一步。


    這孩子生得六尺三四高矮,虎背蜂腰,一身暗花素布圓領袍,大略有李崇文的四五分神韻。細處又有薩仁那的一些風采,果然是個好苗子。


    薩仁那目不斜視地仰首看著鄭守義的雙目,道:“鄭帥,岩兒今年一十有七了。這些年,也請了先生教授文學,我也帶他習些武藝。可惜我是女子,總教不好。不知鄭帥當年之約,還是否作數?”


    “作……作,作數。”薩仁那這秋波一送、小風一吹,老屠子早就把大李當年的吩咐忘到爪哇國去了。老小子拿了架子道,“不過,若要做我徒弟,需來軍中。這子城我不好總來,事情也多。


    再者,於此宮牆之內能學個屁本事。男子漢大丈夫,還要馳騁於天地之間,搏殺於疆場之上。”


    薩仁那笑容不改,道:“和該如此。我聞鄭帥家中子侄多在軍中曆練,已是棟梁之材。岩兒隨我在此間,卻蹉跎了許多歲月。


    又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也是欲讓岩兒走出這宮牆,去看看天大地大。有朝一日,也能如他父親般頂天立地,做個偉丈夫。”


    他二人來言答語,邊上伴隨的宮女、中官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真是一個字都不想聽見。


    鄭大帥卻看不到這些人的為難,隻想在美人麵前把人設立住,吊起了文,道:“這有何難?方今亂世,正是英雄輩出之時。”


    薩仁那一側身,又讓出一個孩子,較長子李岩有些瘦小,道:“這是默兒,今年十四,也不小了。一事不勞二主,可否也請鄭帥費心教導。”說著,表情就有些羞澀,有些慚愧,看得老黑心裏直心疼,那肯說個不字?


    得他應了,王妃甚是歡喜,將倆小子推在麵前道:“還不速速見過師父?”


    兩個孩子明顯都有些懵,弄不清楚這是什麽狀況。但是母命難違,扭扭捏捏向鄭守義要叉手行禮,卻被王妃斥道:“跪下。”


    倆嘎小子一呆,互相望一望,咬著牙跪地給老鄭磕了頭才起來。


    薩仁那在頭上摸了一把,取下一隻玉簪子,雙手捧到鄭守義麵前,道:“今日匆忙,未及備禮,這簪子鄭帥權且收下。”


    老屠子暈暈乎乎地探手接了。


    拿起簪子的一瞬,不巧指尖碰到了芊芊玉手,黑爺險些一抖就把簪子捏碎。握在手裏,力大了怕碎,力小了怕摔,別提有多糾結。


    王妃道:“既已拜了師,你等就隨師父去吧。”薩仁那分別撫摸著兩個兒子的臉頰,像是在觸碰世間至寶,戀戀不舍。末了,道一聲:“去吧,到了軍中,隨師父用心曆練,做個大英雄。”


    言罷,捉了鄭守義的一隻黑手,將兩個兒子的手親自放到他的掌中。薩仁那退後一步,目光在鄭守義和兩個兒子身上停留了片刻,再次向鄭守義叉手一禮,躬身道:“有勞鄭兄了。”


    ……


    領著兩個拖油瓶,老黑是直到出了子城才慢慢迴過味來。


    這女子今天就是等自己呢。若非不好太過分,隻怕行囊都得包上馬背了吧。但是,這兩個小子看著又不像與薩仁那有串通。


    血裏火裏這麽多年,鄭二爺自信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倒是不難猜。


    當初大李警告他不要摻和李家的事,就是怕他老黑搞事。但對於薩仁那來說,當然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有所成就。這點道理沒什麽難想。隻是薩仁那有句話老黑有點不明白,跟大李一樣頂天立地,幾個意思?


    想讓李岩做遼王麽?


    雖然不能忍受李洵騎在自己頭上拉屎,但是,要他真對這小崽子動手,鄭老二自忖下不去這黑心,也沒有這個實力。


    真要動手,那也得是李老三上。


    總之他老黑是萬萬不能沾上這個血,否則翌日泉下見了大李怎麽交代?


    迴頭看看這兩個愣小子,鄭守義道:“李岩,李默是吧。”


    倆小子是真的很迷茫,怎麽過了個上元節,就被老娘丟出來了?本來不是說在宮裏跑迴兒馬的麽?


    倒是李岩大概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不再似剛才那樣不知好歹,躬身答曰:“是。”說著拍了弟弟一掌,也讓他答了。


    鄭守義道:“正有新兵操練,我不管你是誰,到軍中就得按規矩辦,曉得麽?”這兩個小子怎麽安頓,老屠子一時沒有想好。直接帶在身邊肯定不行,幹脆先扔下去一段日子再說吧。


    反正最近也沒有大戰,出不了危險。


    二人答曰:“曉得。”


    鄭守義就帶了他二人迴家,準備歇一夜,就先送營中讓小屠子操練他們。


    隊伍在年前人就募滿了。因為臨近年根,幹脆隻讓新兵蛋子們在營裏適應一下起居,正式操準備過了上元節在開始,這哥倆來了正好跟個全套。


    至於練完以後麽,老屠子決定先不著急決定。


    這事兒,他得好好捋捋。


    竟是誰也不說,自己悶頭苦思去了。


    ……


    遼東城。


    新年大聯歡,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個多月。


    遼王已經多少年沒有出現在山北了。自打得知今年遼王要來,各部胡兒們都憋著勁兒獻殷勤。早在十月,就已經紛紛趕到遼東城左近,連蹭水草帶等人。


    李三郎十一月中旬出發,路上走了一個月,十二月中旬一到達,都不等點大火堆,新年大聯歡直接就進入高潮,然後再也沒下來。


    盡管火把是李洵點的,但是胡兒們眼神都好,知道正主是誰。


    當年李老三跟鄭老二大破契丹十萬兵,立下一個個京觀的時候,誰知道李洵在哪兒呀。


    李老三也不待在城裏,就在城下立了金帳,擺下筵宴。


    用厚羊皮鋪滿大帳,顯得潔白如雪,踩髒了就換一批。換下的羊皮就地分賜諸胡。結果唐軍將士不幹了,說憑什麽我們沒份兒。


    於是李老三幹脆就設了賭賽,各種馬術、箭術,各種舉石鎖跑圈,跟軍中運動會一樣,每天都讓漢子們玩到過癮,贏了就以羊皮賞賜。


    當然,隻給羊皮就說不過去了,李老三率先加了彩頭,各部酋豪跟上,也未必是多貴重,主要掙得一張臉麵。


    氣氛是很歡樂,但是氣味嘛,就很感人了。


    新一代遼王李洵被帳內的氣息熏得直翻白眼。這並非是他嬌生慣養,事實上,這些年在軍中,他什麽苦沒吃過,實在是他心裏對這胡兒瞧不上眼。


    至於為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者沒有理由,或者,因為三叔?但他自己記得明白,阿爺當年也是這樣與胡兒同樂,而從那時起,他李洵似乎就不太喜歡跟胡兒們相處。


    沒來由。


    大帳內,李三郎拉著張德說話,道:“原來說,戍邊兩三年一期,後來各種變故,下麵軍士兩年三年還能輪轉,你這一呆這麽些年,實在是過意不去。


    此來,我也想問問你有什麽想法。


    不著急,先聽我說幾個事兒再答複我。”


    這次迴歸山北,張德汲取了教訓,當然,也因為迭剌部都滾蛋了。


    總之,大戰不怕,小戰不斷。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不論是遼南那些不大順服的城寨,還是草原蕃部,但凡有點怨言的,張大帥就親自登門,了解一下唐軍到底哪裏做的不好,哪裏還要改進。


    數年下來,還真是平平靜靜,屁事沒有。


    耶律滑哥迴來的也很及時,為平衡奚人起到了重要作用。


    兩蕃兩蕃,最刺頭的耶律部跑了,剩下的契丹人一地雞毛,奚王父子狠受了幾波福利。奚人漸漸就有了做大的趨勢。好在阿保機走時狠踹了他一腳,耶律滑哥後來又跑迴來,有效地平衡了山北的局勢。


    總體形勢不錯。


    李樞密準備募一批山北子弟南下,張德就打算把掃剌的鐵騎軍讓他帶走,順便再從奚人部落抽一批義從軍。


    保定軍這次也迴來,可以進一步平衡山北的局勢。


    至於漢兒麽,張德建議不要動。好不容易移民過來,咋沒咋地呢又帶迴塞內打仗,多少有點沒事找事。


    正因為這次幹得還行,張德心境比較平和,靜靜聽著李三分說。


    李樞密遙遙與諸酋豪共飲一碗,又應付了幾個過來敬酒親靴子的好同誌,才道:“河中、西昭義都投過來了,朱友謙,韓進通,皆可以移鎮。


    拓跋仁福苟延殘喘,夏、綏、銀、宥四州,真打也就打下來。朱家如今可顧不上那邊。我已將麟州折家遷走,道路已經掃平。


    你若有願意,可讓鄭二給你打下手,拿下夏綏給你。


    承嗣跟我說,在義武待得憋屈,跑不開,想迴塞外待幾年。楊師厚這廝你也知道,如今魏博等於是又獨立了。朱梁在黃河以北,這就算是塌了一大半。隻要咱不招惹他,估計魏博也不會主動招惹咱。


    麻杆打狼兩頭怕,他老楊還得防著朱家呢。


    不過呢,這廝是個人物。他在魏博,咱想打過去不容易。估計還要等待時機,你若去了義武,可能沒什麽仗打。


    這邊我準備設個遼東節度使,治所麽,柳城、燕城或者遼東城,還沒想好。我是傾向於在遼東城。如果你願意入塞,想去哪裏你說。


    若你想在山北,那這個首任遼東節度使,就是你了。”


    實話說,對於李三郎接位這件事,張德是有點想法的。


    兄終弟及,並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而且李洵也快三十了,在軍中十幾年,不是個毛頭小子,不是扶不起的阿鬥。這些年,李洵的表現張德是看在眼裏。作戰英勇,亦能為人。


    並且他是李大的嫡長子,由他接位,張德不覺著李洵就做不了這個大帥。


    可是事發當時他遠在山北,他無能為力,他什麽也不能做。


    他不能親手毀了兄弟們的事業。


    作為盧龍的武夫,他太清楚,隻要他有所動作,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哪怕李三郎拿下了義昌,逼退了梁軍,張德仍然不覺著李洵就不行。


    但是這次大會盟一開,張德卻很慶幸是李三,而不是李洵。


    拆解豹騎軍,將老三都的豹騎軍拆解到隻有二千人。初聞此事,張德恨不能肋插雙翼飛到幽州,去質問李三郎到底想幹什麽。可是,當他看到豹騎軍在李洵手裏,居然變成了隻有漢兒的豹騎軍,張德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洵與胡兒們格格不入,他看得出來,胡兒們也感受得到。


    張德這才知道,原來李洵的心裏還有這麽一道坎。


    對胡兒另眼相看,大有人在,但是,作為盧龍之主,卻萬萬不能如此。


    豹軍不隻有漢兒,盧龍也不隻有漢兒,甚至再說遠一點,大唐,從來不僅僅是漢兒的大唐,從立國,大唐就是漢胡一家的。


    要做這個大帥,就必須有容納漢胡的心胸。


    這個大帥,他既是大唐的節度使,也是草原的大可汗。


    不能理解這個道理,他就做不了這個大帥。


    李洵把一個隻有二千人的豹騎軍,搞得不見一個胡兒,誰瞎麽?


    李洵,確實做不了這個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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