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收到消息,知道自己要被處決,知道皇上要保也隻會保曲夫人。所以想盡各種辦法為自己求生。這不是很能理解的事情嗎?誰知道自己要死了,不會給自己尋找生路?所、所以我父親一時不忍,救了她們,僅此而已。」


    昇陽這話很沒有邏輯。淳王身為親王,沒有道理冒著這麽大的險救敵國的舞姬。且不止一人。


    縱然聽出她有意隱瞞了一部分,周明雋還是不點破,隻問自己想知道的:「這些人,還有誰留在宮裏?」


    昇陽很肯定:「沒有。當年名冊造假時,也為她們造假了年紀,都是按照即將放出宮的年齡寫的,她們都出宮過普通的生活了。我父親隻是為她們打點一切,做好安排,僅此而已。」


    說著,她將麵前的盒子打開,裏麵是一張皮紙一樣的東西。


    昇陽的手有些發抖:「不過……那些舞姬裏,隻有一人沒有走遠,她留在了淳王府……生下了我。」


    周明雋怔了一下。


    他沒想到昇陽會說這個。


    昇陽並不敢看那東西:「這是我母親……身上揭下來。她入王府後,未免給父親帶來麻煩,便將身上的紋樣活生生的撕下來。我今日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騙你,所以……能不能請求你不要再追查這件事情。我知道你在查曲夫人的死因,可是她是死於宮中權勢鬥爭,與這批離開的舞姬沒有任何關係,也與皇上沒有關係!」


    昇陽的眼眶開始泛紅盈淚,語氣也激動起來:「周明雋,我不僅僅是在維護淳王府,也是在提醒你!一旦你揭露了出當年是我父親救了這些舞姬,等同於告訴所有人,你在懷疑自己母親的死因,你在懷疑懷疑皇上!這件事情的結果,並不隻有淳王府落難,連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會失去!那樣,你可能再也護不住你心愛的孟雲嫻了!所以……請求你,不要再做這種事情。」


    她用了請求二字。


    昇陽敏銳的察覺到周明雋的眼神動容,立馬又道:「我母親的死,換迴我平步青雲的機會,因為她想要我好,不願拖累我。那你就沒想過,曲夫人當年或許也是這樣為你著想的嗎?如今我知道真相,便更要護住淳王府,護住父親、昇平、還有我自己。你呢?你真的要孤注一擲,不惜冒著毀了曲夫人拚死為你留生路的用心,也要追查這毫無益處的真相嗎!」


    周明雋眼神深沉,伸手拿過那盒子,看著裏麵的人皮。


    昇陽壓下情緒,站起身:「所以,我今日隻是想來告訴你,你自以為查到千條萬緒,不過是在庸人自擾。既然迴來了,就做好你的五殿下,掙一份前程,方才不負曲夫人十月懷胎,生你一場的辛勞。」


    昇陽走的時候並沒有帶走那個盒子。她留下這個,似主動將淳王府的一個把柄放在他手上以示自己的誠意,更似一個忠告,告訴他即便拿著這個將事情接發,自己的意圖也會暴露,一損俱損,所以她並不怕這個東西留在他手裏。


    若真要問周明雋信不信昇陽的話,那也是一半信,一半不信。


    昇陽其人,功利心太重。平步青雲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可是一步一步走來,當中的算計與爭奪隻有她一人知道。瞧她今日的模樣,驚惶之中情緒不穩,與平日裏的樣子相差太遠,倒像是剛剛知曉自己生母的身世。


    若她真的是剛剛才知道母親的身份,第一反應就是拿著證據來阻止他繼續查下去,不惜將所有的事情攤開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那她的確比他想象的更加愛惜羽毛,她清楚自己有如今的地位靠的是什麽,便也會維護什麽。


    但若她早就知道,隻是得知了他在查這些,才主動上門說這些,背地裏又有什麽別的安排,那她的演技也著實太好了。


    事實上,周明雋並非不清楚為什麽會有人阻止他繼續查下去。


    吳國送來的人,未必有昇陽所說的那麽無辜。


    當時兩國還未開始交戰,可是吳國因為野心勃勃,早已經是腹背受敵四麵楚歌,向大禹獻上能工巧匠曲氏族人與珠寶美姬,是一個求和與投靠的意思。可是人剛入宮就發生了行刺事件,淳王護駕身受重傷。


    周明雋能做出的猜測,大概是那時候兩國尚且沒有到撕破臉正麵交戰的時候,所以,因為刺殺的事情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也好,因為皇帝本就對這些人有戒心不願養虎為患也好,她們都是留不得的。


    那時候,皇帝已經看上了母親曲氏,且強行占有,便將除了母親之外的其他人全部暗中誅殺,麵上還要做出是意外的樣子來。


    而這個時候,淳王出麵救下了當中的幾人,還幫她們順利的逃出了宮外,其中一人去而複返,留在淳王府做了淳王的妾侍,生下昇陽。


    這之後,母親受千夫所指,被皇帝送到了宮外的一處別院行宮,讓母親成了一個皇家外室,在那裏生下了他。


    沒多久,吳國覆滅,皇帝收拾完戰後殘局,平定人心穩坐龍椅之後,終於要以母親曲氏孕育龍嗣有功為由,親自將她接迴宮中進行冊封。


    然而,母親並沒有等到這一日。


    行宮大火之時,尚且年幼的他被嬤嬤強行鎖在了密室之中,也將他追尋了多年的真相隔離在那道石門之外。


    之後,母親死了,榮安侯成為了護駕有功的重臣,他懵懵懂懂,穿著不合身的孝服,守著冷清無人的靈堂,隻有一個姑姑陪著他。


    行宮因為大火殘破不堪,也並未有人來修葺,皇帝一直沒有將他接迴宮中,隻有按時派送到行宮的宮人伺候他。再懂事一些的時候,他才得知,宮中的奴才都將派遣行宮當差當做了苦差事,沒有油水又冷清孤寂,誰倒黴誰才去。在他們的惡言惡語之中,他漸漸地知道了一些從前不知道的事情,也在心中埋下了一個疑惑。


    直到他四歲那年,行宮被徹底的拆除,他依然沒能迴到宮中,而是在李老頭與閔氏夫子的陪伴下,從行宮搬到了京郊,沒兩年又從京郊搬到了遠一些的縣城,十歲那年,早已經在顛簸中麻木的他,住進了一個偏遠安寧的小村子裏,這一次再沒有離開過。


    昇陽說的不錯,母親可能僅僅隻是死於宮中的權謀爭鬥。她是吳國的重臣之女,又肩負曲氏一脈巧奪天工的手藝,若有作為,將會成為很多人的威脅。


    可是,也許還有別的可能。


    為何處境最為艱難的時候,皇帝次次都保住了她,等到時過境遷,他已經有了足夠的理由與能力接迴她時,卻沒有保住?


    是不是因為到了那個時候,母親也如當初那些舞姬一樣,讓皇帝生出了戒心?他是皇子,所以一定要保,但母親卻不能再留了……


    當年的事情,榮安侯定有參與。他已經知道離京那一年是榮安侯多番周旋從中安排,讓皇帝將他送走,或者說是藏起來。多年之後,又是榮安侯極力主張,要將他迎迴宮中。


    湊巧的是,雲嫻竟然是他的庶出女兒。京城之人都說榮安侯是如何的光風霽月人品高潔,可是又有誰知道,這個被他遺棄在外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姑娘,若不是遇上了他,會成為什麽模樣?


    這樣的人,不配為人父,他又如何能信?


    昇陽的確很會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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