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響離屋子並不算太遠,隔著假山,就在竹林另一端,雲岫思忖了一下,跨出了屋子,聞聲尋去。


    夜晚寒氣逼人,異常冷清,竹林一端的空地上,卻有兩人正打得熱鬧。


    顧忍一身紫袍,另一人一身耀眼紅衣,交手時,仿佛雪地上隻有一紫一紅兩道身影,快如閃電、疾如勁風。


    顧忍身輕如燕,朝對方一個照麵直踢,騰空再踢,接二連三,落地時雙臂已平舉立掌,就勢一掌,動作好似行雲流水一般,可見輕功了得。


    那紅衣男子也不甘示弱,虛閃一招,輕嘯一聲,直直地躐起身形,接著一個烏龍擺尾,兩手襲來,已化成前手掌、後手鉤,雙管齊下,全力打出,隻聽掌風破空之聲,唿唿作響。


    兩人棋逢對手,隻震得地上積雪四濺,竹林之上的雪粉似的「撲簌簌」朝下掉,雲岫躲在假山之後觀戰,雖覺寒風刺骨,卻是大氣也不敢出。


    半晌,兩人都收手,各自後退三步旋身站定,卻是彼此橫眉冷對,劍拔弩張。


    顧忍這人不是善類,卻有著一副好皮相,生得極為貌美,一張臉美如葛巾紫,五官俊美絕倫,如刀削的眉斜飛入鬢,一雙黑眸墨如深海,綻出絲絲睨睥眾生的嘲諷和狂狷,俊挺的鼻梁下,薄唇無情。


    可立在他對麵的年輕男子,相貌竟可與之相提並論,這就少見了。


    雲岫是認得那人的。


    戰場上,總是一身刀槍不入的黃金鐵甲,胯下一匹通體火紅、四蹄踏雪的寶馬良駒,金銅護盔,青絲如瀑,一張雌雄莫辨、俊美至極,使人忍不住讚歎的麵容,活脫脫比那傾國傾城的妙人兒還要令人驚豔三分。


    那樣的一個人,明明就應該是養尊處優、輕袍緩帶的貴族公子,卻寧願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摸爬滾打;明明合該是錦衣玉食、坐享齊人之福的風流少爺,卻偏偏是個不解風情的。


    那個人,姓苻名卿,字少卿,當今皇後的親侄,亦是大名鼎鼎的苻家少將軍。


    這兩個理應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其實也並沒有想像的相處融洽,因為他們在交完手後,一人站一邊,對著看上去並不圓的月亮,你一言我一語的……鬥嘴。


    隻聽苻卿嗤笑一聲,語帶鄙視地道:「搞了半天,在這麽個鳥不拉屎的小鎮一待就是大半年,就是為了貪圖享樂、沉醉溫柔鄉?嘖嘖,姓顧的,你也不過是個俗人嘛!」


    顧忍偏過頭,注視著竹葉上簌簌朝下落的雪片紛紛,神情看似悠閑,風輕雲淡,渾身籠罩的氛圍卻令人不寒而栗。


    「哪比得上少將軍有興致,大半夜的千裏迢迢跑到我這裏來聽房,若是熬不住,不妨多納幾個通房泄火,如今你家裏也沒人敢拘著你不是?」他薄唇輕掀,就是一通嘲諷,顯然是因被這苻少將軍壞了好事不滿。


    苻卿自然也不是個好欺的,常年在軍中摸爬滾打,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囂張恣意,半點不像皇城中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平時又跟軒轅侯府的小侯爺交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嘴皮子利索極了,嘴一張就是一通冷嘲熱諷。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小爺我隻是好奇,姓顧的你究竟是在給何人賣命的?早年為了脫身,投靠了戚家,如今看你這兩年的舉動,又似是不願意把人交給你主子,難不成又打算要跟戚家那老頭子撕破臉了?俗語說,一仆不侍二主……你這可是打算跟幾任主子才算完?」


    「此事也不勞少將軍操心,倒是你家那老妖婆不是善茬,你怎麽不想著替你親娘報仇?倒是替本公子操起閑心來。」


    「小爺我樂意啊,老妖婆留著慢慢收拾,但你這人嘛,也是個禍害,早年可沒瞧出來,嘿,這年頭薄情寡義的見得多了,就沒見過你這樣的,說來還是個稀罕物呢!」


    「承讓。」顧忍似不願跟此人過多糾纏,眉頭微皺,滿臉不耐,「你要的人,領了去就是,廢話什麽?」


    「說起來還沒跟你算這筆帳。」苻卿同樣一臉嫌惡地指控,「你對我家小結巴倒是心狠得緊,大冬天連件好點的禦寒衣服也不肯給,真是鐵石心腸。」


    顧忍嗤之以鼻,「廢話!那丫頭又不是我家的女人,浪費那個閑錢做什麽,凍死活該!」


    「我靠!小爺的女人就活該凍死,你家女人就是寶貝?」苻卿為之氣結,「要不是看在你能替我家小結巴解蠱,小爺才不將人放在你這裏受氣。」


    顧忍冷哼一聲:「本公子也是這個想法,若不是你在宮內幫了我的忙,閑雜人等哪能隨便近得我娘子身邊。」


    苻卿突然醒悟般指著顧忍道:「哦哦,我就說嘛!這迴小爺可是明白了,你這般無節操地背叛一個又一個主子,為的是什麽?原本不願給小結巴解蠱,後來又要跟我講條件,又為的是什麽?可不就是三個字,不舍得,哇哈哈,你這種黑心的家夥居然也會舍不得。」


    「好走不送!」話不投機半句多,顧忍懶得再跟他多費口舌,直接下逐客令。


    怎知苻卿牛皮糖似的還不依不饒起來了,「欸,姓顧的,你那娘子真正是個好女人,有才有貌,怎麽就跟了你這麽個混蛋?可惜可惜,這好白菜怎麽都教豬給拱了!」


    顧忍聞言,悖然大怒,「我娘子跟不跟我,關你屁事?」


    苻卿聽了,知道戳中對方痛處,不禁連連大笑,「這話說得可不對,若不是她家生了變故,哪裏輪得到你撿了這麽大個便宜,唔,我還記得,當日待選入宮的……」


    顧忍臉色驟變,「住口!姓苻的,你若再多說一字,今日休想活著離開此地!」


    苻卿不是從小嚇大的,偏不怕死地捋虎須,「老子偏就說了,怎麽,你倒是心虛得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有膽子做,沒膽子承認?」


    顧忍雙手握拳,兩目噴火,用盡全力壓抑著怒氣,臉上倏地露出一絲冷笑,緩緩道:「你倒是有膽子,你那小結巴打哪裏偷出來的,當我不知道?有本事你就藏她一生一世,萬一被人知曉了,可是禍殃九族的事,你那皇後姑姑恐怕也保你苻家不住吧?」


    苻卿沒料到有這一茬,一愣,下一秒臉色也開始不太好了,也感染了小結巴的毛病,「你、你、知道多少?」


    顧忍眉一挑,「不多,但也夠讓你苻家滿門抄家的。」


    「姓顧的!」苻卿睚管欲裂,威脅道:「你若敢透漏半個字……」


    「我有何不敢,擋在我麵前、礙了我路的都隻有死路一條,大不了大家夥兒玉石俱焚,同歸於盡。」顧忍陰惻惻一笑,「當然,就看少將軍是不是一心求死了,哦,對了,還帶著你的小結巴,做一對同命鴛鴦?」


    一場嘴仗下來,苻卿處於下風,眼見要敗了陣,氣得俊臉發黑,暗中已吐了數升血,大叫:「姓顧的!老子話擺在這裏,你不讓老子活,老子也不讓你好死!」


    顧忍一拱手,眼中冒著熊熊烈火,恨不能將他製於死地,「彼此彼此!」


    這兩人一人一句,專撿對方的心頭剌挑,連戳帶挖,字字見血、句句狠毒,誰也不肯吃半點虧,說出之言語刁鑽刻薄,實在不能與其絕世容貌風姿相匹配。


    苻卿指著顧忍大罵:「你他媽的果然是個陰險小人,有本事再與老子結結實實過個幾百招,死傷由命,你意下如何?」


    顧忍也半點不讓,「本公子若不多幾分心眼,早不知見了多少次閻王,你要打,自是奉陪到底,你若是丟了命,算你自個兒倒楣!」


    話音剛落,兩人再次交起手來,直打得昏天黑地,才一前一後施展輕功躍出院子,轉眼不見蹤影。


    這片竹林,每一枝竹葉上都覆蓋著積雪,在月光的照射下,泛著一片幽幽亮亮的白光,透出絲絲陰冷氣息。


    一陣寒意襲來,雲岫迴想著剛才二人的對話,某些前塵往事,走馬燈似的浮現在腦海中,一轉瞬間,頓生疑惑。


    雲岫頓時覺得全身上下一股涼颼颼的感覺,她不敢再想,仿佛有種恐懼從骨子深處渾然冒上,教人毛骨悚然。


    事不宜遲,有些事情,再不能拖了。


    第二日,顧忍一夜未迴房,雲岫起身,果然小結巴已不在家中了,家裏的幾個下人們仿佛習以為常,又仿佛後知後覺,如平常一般做著差事,無人提起。


    雖奇怪小結巴怎麽會與堂堂苻家的少將軍扯上關係,但雲岫想到從此往後,自己大概再也見不到那個可憐的小丫頭了,又不免心下悵然。


    至於小桃,道兩日時而連人影都不見,雲岫雖覺得奇怪,但也隻得罷了隨她去。


    如往常一樣,她照常用膳、午睡、做針線活,半點不讓旁人看出自己的心事重重。


    隱忍不發,一擊即中,其實並非隻屬於男子的專長,有些女子會做得更好。


    到了下午,伺侯的婆子說,顧忍還未迴來,雲岫便說自己身子不爽利,要她到鎮上請郎中來瞧瞧。


    她本來身子就弱,如今顧忍又不在,婆子們見她臉色著實憔悴,整個人沒什麽精神,生怕有什麽差池,便應了趕緊出門,很快便帶著鎮上的郎中葉子清迴到家中。


    葉子清到了顧宅,當然他也沒能再次看到這家的女主人,隔著低垂的簾帳,在下人的眾目睽睽下,他替那顧家小娘子診脈,又仔細地詢問幾句,聽小娘子說自己略有些頭暈,加之胸口悶得慌,葉子清便大筆一揮,開了些理氣補益的滋補藥。


    婆子們也不識字,便拿著藥方到藥舍,聽掌櫃的說不過是些人參、雪蓮、菸草、青木香之類的常見草藥,便放心地抓藥來煎。


    待顧忍迴來,已然是夜幕低垂。


    雲岫早早地遣散了下人們,閉了後院,自己在屋中埋頭刺繡,下人們都知她性子冷淡,為人又固執,偏被公子爺看得如珠似寶,勸說不能,隻得依著她。


    整個後院異常靜謐,走廊裏,小小的泥爐子上熬著藥,散發出濃濃的藥香,穿著一襲雲錦斜絡紋長袍的顧忍,正從外麵疾步走進來。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卻宛如堅玉,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一種不自知的風流倜儻。


    一進院子,遠遠地就聞見藥湯味道,腳步略一頓,再抬腳,幾乎是小跑著進了屋,他生怕她出了什麽事情。


    進屋的一眼,就看到那個人兒正坐在繡架前。


    她穿著一身芙蓉紫的長襖,一條月白百褶如意裙,烏黑的秀發梳了雲髻,整個人清雅絕麗、恬靜端莊,就像一朵含苞的雪蓮花,靜靜地純純地生長,氣質纖塵不染。


    她一手拿著針線,雪白腕間套著兩隻玉鐲子,隨著她的動作時不時地叮當作響,繡了幾針,另一隻手便從旁邊的小幾上端過一隻藥碗,輕輕吹了吹,仰頭欲喝。


    她這是病了?顧忍臉色一變。


    昨晚來的那苻少卿絕非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公子哥兒,少年英雄,十三、四歲就敢掛先鋒印,不僅是個統兵打仗的狠角色,也絕對是一頂一的高手,因而兩人這一架直鬥了個昏天黑地,差點兩敗俱傷才收手散了。


    後來想那苻少將軍能輕易就摸上了天水鎮,生怕哪裏出了紕漏,一夜未歸,加上大半日的不停歇,總算是將事情辦妥當,不料一迴家,就見雲岫在服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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