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不記得家是什麽樣子的了,兒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就連慘死的爹娘,早在他報仇之前,麵目就已模糊,連痛與很,都在之後長年的爭戰殺伐中,變得淡薄。


    是她喚起了他對娘的迴憶。隱約中,隻記得娘似也是漢人,總在月下,和他訴說那水鄉的美,說起老家,語氣總也帶著思念,眼裏也同她一般黯淡。


    他記得有一天,爹送了娘一隻銀鐲子,宋人的巧匠做的,上頭雕有秀麗的蘭花,萬分精美,娘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當下把那鐲子戴上,到死也沒取下來過。


    “大爺,我識得你,你妻是宋人吧?你有看上哪一樣嗎?我算你便宜。”小販沒上迴那般熱切,可也笑咪咪的。


    他以往,總把攢的錢,全給了她,無論是賣蠟燭的,或是打零工搬貨領的工資都一樣。而她總把錢拿去還,或再去買材料,從未買點自己私人的物品,就連她現在用的梳子,都是和阿得借的,不是她自個兒的。


    他沒有太多的錢,但他想給她些什麽,讓她留點什麽在身邊,讓她有一把自己的梳子。


    他垂眼看著那些精美的木梳,本想拿那在兩條水紋上盛開的荷花,卻看見旁邊有著一把半月形的木梳,上頭鑲嵌著一朵小小花兒,那木梳雖然樸素,但五瓣的小白花,襯在烏黑的木梳上,看來異常顯眼。


    他指著那小花的,間。


    瞧他像真有興趣,小販熱絡了起來,口若懸河的介紹著:“這是梅,梅花。在天冷的地方才會開的,這兒少見,但咱們那兒多呢,整朵花比一文錢還小,可一開就開滿樹。在咱們那兒,鬆竹梅又被稱為歲寒三友,文人雅士可愛著,因它耐冷,雪都沒融全,就搶著在雪中開了,他們說這花啊,雖小卻潔白,不畏寒凍,象征堅忍不拔,很受歡迎的。”這小小的白花,讓他想起她。


    “這一把,多少錢?”他再間。


    “十五文。”


    那是他好幾天的工錢,可他想要她擁有它,是以仍掏出了錢袋。


    小販瞧著他數著那些銅錢,數了十五枚。當他把錢遞過去,身後突然騷動了起來。


    他迴頭看去,隻見人喊。


    “小偷!小偷啊!欄住他!王八蛋,把我的錢袋還來!”商旅們最很偷人錢財的小偷強盜,人們一聽,紛紛要上前阻攔,可那小偷有些武功,身手不錯,幾個試圖攔他的,都被他揮拳打開,那偷兒邊跑還邊故意弄翻人的攤子,阻止人們抓他,眨眼已飛奔過他身旁,差點撞飛仍在他手中的銅錢。


    這兒的人,來此行商,皆要走上千百裏,攢的都是辛苦錢,他的當然也是。雖然及時側身閃過,他已有些惱火,未及細想,他握緊銅錢,一個大步上前,一拳就打在那偷兒臉上。誰知偷兒身手靈活,倏地閃過,還亮出了一把小刀,朝他揮來,試圖將他逼退。


    這下,教他臉更冷,輕易閃過那鋒利的小刀,抓了一個空隙,一腳踹了出去,偷兒被他踹飛到牆邊,痛得跪倒在地,知兩人武功相差太多,驚慌的爬起身來想再跑,他已一個箭步上前,從後揪住那偷兒的衣領,將他再次抓去撞牆,跟著握拳就要揍下。


    豈料,卻在這時,看見那小偷驚恐的臉上,烙著一個鮮明的烙印。


    奴隸的烙印一


    他一怔,遲疑了一下,沒真的揍下去,隻將那家夥抓在手中沉重的錢袋扯下,鬆開了他的衣襟,冷聲斥道。


    “滾!”


    那偷兒一怔,瞪著他,跟著沒有質疑自己的好運,迅速轉身跑了。


    他抓著錢袋迴身,那苦主氣喘籲籲的跑來,他把錢袋交給了那人。


    “這位兄弟,多謝,多謝--”


    苦主感激不盡的接過錢袋,頻頻和他道謝,高興得熱淚盈眶。


    沒被人謝過,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加上旁邊的人,竟一起開始鼓起掌來,隻覺莫名尷尬,略微點一下頭,就匆匆轉身走了。


    見事了,人們才散了開來,再次去做自個兒的生意。


    他走沒多遠,發現手裏還握著銅錢,才想到梳子還沒買,方又轉身迴到那賣梳子的小販那兒。


    “老板,我要那把梅花的梳子。”他說著,攤開手掌,再次把錢遞了過去。


    小販見他又折迴,露出了笑臉,一邊把梳子拿給他,一邊道:“大爺,你身手真好啊,幸虧有你,要不那人的錢袋定也找不迴來了。”他沉默著,沒多答話。


    倒是那小販低頭要接過他手上的錢時,卻發現銅板微熱,而這大爺厚實的手中,仍印著銅板的形狀,可見他方才將錢握得多緊。


    小販見多了人,瞧他這身打扮,就知他不是什麽有錢人,可即便如此,還知見義勇為,也沒把那錢袋給汙了,想想實在難得,便還給了他五文錢,笑著“大爺,你娘子是我老鄉,我不賺你錢,這把梳子,十文就好了。”他愣了一下,看著那熱情的小販和他臉上的笑容,黑臉微熱,但沒有同他客氣,隻是握著那五枚銅板收迴了手,開口道。


    “謝謝。”


    “甭客氣、甭客氣。”小販樂嗬嗬的笑著,一邊擺著手。“下迴再要有需要,記得來找我啊。”他朝那小販點了下頭,將那把梳子收到懷裏貼身收著,轉身走了。


    迴到屋子裏後,他就試著找機會,想把放在懷裏的梳子拿給她。


    可臨到頭了,卻總也沒拿出來,優她不喜歡這樣式,又怕她惱他亂花錢。


    所以,一直拖到了吃完飯,都還收在懷裏。


    時光,流逝得飛快。


    轉眼,寒冬將盡,春風已來。


    白日,_日比_日長;黑夜,_夜比_夜短。


    冬雪漸融,隨著天氣變曖,慢慢露出被遮掩一整個冬季的城牆、屋脊、石板、萆地。


    他其實知道,該準備離開了,拉蘇不太可能就此放棄追殺他。


    但這座城、這棟屋,仿佛像個堡壘,不隻將風雪,也將那些前塵舊事、醜惡過往,屏擋在外。


    在這裏,他隻是個遠從東方來投親,名叫張揚的漢人,靠著替人做工、販賣蠟燭為生,但他賺的每一分錢,都幹幹淨淨。


    在這裏,他不是那惡名在外,兇殘冷酷的阿朗騰。


    在這裏,她是他的女人,他的妻。


    她為他洗衣、做飯,替他納鞋、縫衣。下雪了,她會替他拍去肩頭的雪;起風了,她會囑他多添一件衣。當他忙完一天迴來,她會迎上前來,替他送上一杯茶。而每當入夜,她總也會和他一起在那炕床上,和他肌膚廝磨,與他纏綿歡愛,然後蜷縮在他懷裏悄然入眠。


    這是他從來不敢求的生活。


    平凡,但簡單。


    所以,即便風雪不再,天氣一日曖過一日,縱然他已能在風中,嚐到遠方來的風沙,他仍不想離開。在內心深處,他總有一種,若離開了這荒僻的小城,若到了更大的城市,到了更繁忙的地方,她就不會再需要他,不需再這般依靠他他不是個好人,且身無長物,並不是個值得依靠的男人。


    他有的,就隻有這傷疤滿布的身體,和隻能殺人取命的武藝,更遑論他還殺了她娘,即便她看來像是不再介懷,可他知道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件事。


    而她如此聰明,那樣溫曖美好。


    每當他看著她,就像現在這般,心總不自覺揪緊。


    吃了晚飯,洗了碗盤,他同她迴到房間,隻見她點起蠟燭細心記帳,她好認真的在數那些銅板,一個一個的拭去那些灰塵、油汙,萬分珍惜的將它們排放在桌上,然後將一半收在盒子裏,一半裝在錢袋裏。


    盒子是他拿附近廢屋的木材做的,錢袋是她同商人買來的便宜布料縫的。


    裝盒子裏的,他知她每和了五十文,就會串起來拿去給阿得,還那巫女錢。裝錢袋裏的,她便會讓他帶著,同他再去買做蠟燭的材料迴來。


    她總把錢讓他帶著,一開始他沒注意到那是為什麽,直到在市集裏,材料雖是她要的,她總在和人談好價錢後,才要他掏錢付帳。


    幾次下來,他方發覺她把錢讓他帶著,是為了給他麵子,讓人知道,他才是那個有錢的人,能夠做最後決定的買主。


    從來沒有人這麽做,沒人這樣為他著想,沒人顧著他的麵子。


    麵子不值錢,他比誰都還要清楚,但她這小小的體貼,卻教他心口熱得說不出話來。


    瞧著她小心收拾著那些銅板,胸中那木梳更像是無謂的花費。


    不知為何,突然覺得自己很儍。


    沒臉直接拿給她,他隻能趁她去洗澡時,把那梳子擱到她枕上。然後逼自己看著桌上那帳本,不去想一會兒她若見著了那木梳,會有的反應。


    他現在已經認得一些簡單的字了,兩人有空時,她每晚都會指著帳本上的一些文字,告訴他,那個字是什麽,然後間他那個字,用迴迴、波斯、蒙古話如何說,這地區的方言又怎麽講。


    她說是要他教她,實則也讓他有機會認那些漢字。


    如今,他已能輕易辨認她寫的數字,從壹到拾,從拾到佰。往常,他總能專注在那些日漸増加的數字上,從其中獲得成就感,但今天卻始終無法專心,反倒更加意識到在她枕上的那把木梳。


    她從不過間他去幫人搬貨的收入,那工作也不是天天都有,他給她多少,她就收多少,所以今日當他沒把錢給她時,她也沒有過間。她甚至也從沒檢査過讓他帶著的錢袋。


    也許他還是把那梳子收起來好了,現在或許不是什麽好時機。


    他想著,便要起身去把那木梳收迴來,可她卻在這時進門了,他一僵,隻能繼續坐在原地,忐忑不安的叮著眼前那帳冊瞧。


    她經過他身後,帶來一陣香風,他聽見她脫下了擋風的外衣掛到一旁衣架子上,然後她坐上了床,脫下了羅襪,跟著往裏頭坐得更深,她喜歡睡在靠內側的位置,那兒有個小小的布包,就放在她枕頭旁,她上床後會把之前放在靴子裏的針線包收在那兒,她同阿得借來的木梳也在那包袱裏。


    當她往內移時,他聽到她突然安靜了下來,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知她已見著了那把擱在她枕上的木梳。


    一時間,不覺將拳緊握,手心微微汗濕。


    他等著她叫喚他,問他這打哪兒來的,可她半天也沒吭一聲,然後他再次聽見她話動的聲音,他屏氣礙神的又等了一會兒,終於耐不住的轉過頭去,隻見那女人坐在床邊,拿著那把半月形的木梳子,緩緩的梳著她那頭長發。


    她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惱火的模樣,那梳頭的神態,顯得萬分溫婉動人。待迴神,他已不由自主的來到床邊,心頭狂跳的杵在她麵前,她抬眼瞧著他,然後將那把木梳,遞到了他手裏。


    “幫我。”她說,眼裏有著他不曾見過的情緒。


    他喉頭緊縮著,握緊了那把小巧樸素的木梳。


    他替她梳了頭,一次又一次,小心的、輕柔的,將木梳從她額上往後滑過,再由耳邊順下,她的青絲如雲,似水,像絲緞般柔滑。


    他將她烏黑的發,梳得萬分柔亮。


    從頭到尾,她就這樣坐在床邊,仰望著他,一雙黑眸始終盈著那讓他屏息的柔青。


    然後,她抬起了雙手,撫著他的臉龐,而他不自覺彎腰低頭,隻為能讓她撫摸,為了能得到其他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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