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x年,我四(二燈大師)


    我刑滿釋放走出醫院的時候,提著醫院給我的一個大塑料袋,裏麵裝著三個骨灰盒。上麵都貼著紙條,分別寫著何田田、何蓮蓮和林藕藕的名字。當然是用拉丁字母寫的。


    那幾天,我的心痛過,麻木過,又痛過,又麻木。每次我大喊大叫,他們就給我一針。冷靜的時候(我竟然也有過冷靜的時候),我責問過他們,為什麽不讓我看一下她們就火化了?他們說,先生,您昏迷了十幾天了。我們甚至不知道您是否會醒過來。這是那個年輕女護士說的。另一個年輕女護士說:先生,她們的樣子,我們在醫院工作的人都不敢看。您還是不看的好。


    我提著大塑料袋走在維也納大街上。我深深體會到了二哥望舒對自己的那個稱唿,那叫“行屍”的稱唿。我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我也想不起來我是從哪裏來的。那個中年醫生建議我去找一個精神科醫生或者心理醫生。我並沒有答複他。


    我不知道我在街上走了多久,不知道我走到了哪裏。看到路邊停著好幾輛警車,我就走了進去。走進了那個房門。


    一位年輕的男警察問我:先生,您有什麽事?我把大塑料袋放到櫃台上,說:我來自首。他接著問:您做了什麽事?我說:我殺人了。我殺了三個人,三個女人。我看到站在一邊的女警察匆忙地走到我走進來的門那裏,把門關了起來,並且就站在那裏了,連警棍都拿在了手裏。我說:我是來自首的,我不會走的。


    年輕的男警察問我:您殺了哪三個人?怎麽殺的?我說:我殺了我的妻子和兩個女兒,我是撞上去的,我是向對麵來的一輛大車子撞上去的。他又問:您是故意撞上去的嗎?我說,我大喊著說:故意不故意,有區別嗎?殺人就是殺人,有區別嗎?


    年輕的男警察說:先生,請您出示一下您的證件。我就把我所有的口袋掏了一遍,把口袋裏所有的東西都掏了出來,放在那櫃台上。裏麵包括我的一塊手絹,一個錢包,幾張紙片,好象是醫院給我的什麽單子,甚至還有一隻襪子。我特別不知道的是,這隻襪子是怎麽跑到我口袋裏去的。


    年輕的男警察開始打電話。我聽得出來,他是在給我剛離開的醫院打。


    然後,這位男警察對我說:教授先生,您可以走了。他竟然叫我教授。我說:走什麽走?你們不把我關起來?他說:不關。您走吧。我說,我大喊著說:我求您了,把我抓起來,給我判死刑!我懇請您給我判死刑!我殺人了!我殺了三個人!


    那年輕的男警察身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人,也是個年輕的男警察。這後來的男警察微笑著對我說:教授先生,我們不管判刑的。那得找法院。而且,奧地利是沒有死刑的。您想被判死刑,可以到有死刑的國家去。您不是從中國來的嗎?那您可以迴中國去要求判您死刑。


    我終於稀裏糊塗地迴到家,已經是晚上很晚的時候了,街上的人也已經稀少起來。


    我真的不願意清醒過來。可是我還是清醒了過來。我小心翼翼地從大塑料袋裏把三個骨灰盒端出來,放在桌上,跪了下去。我說:田田,蓮蓮,藕藕,你們怎麽能讓我一個人活著呢?老天爺,你太殘忍了!你怎麽偏要讓我一個人活著,一個人承受我的罪孽,承受我的罪孽帶來的全部痛苦!田田!蓮蓮!藕藕!


    連同出事以後我昏迷的日子,將近二十天過去了。接下來又過了十天,二十天,三十天。我渾渾噩噩地活著。信箱的信滿了,我根本不開信箱。電話鈴聲響了,我不接,後來我幹脆拔掉了電話線。我看到了,來電號碼顯示有好幾個是國內的,0086開始的,有上海來的,更多的是雲南來的。我幾天不吃飯,幾天不睡覺,然後就是昏睡,也不知睡了多久。醒著的時候,我就呆呆地看著桌上那三個親愛的骨灰盒。我最親愛的!最愛的!最最最最愛的!


    直到我的門幾乎被砸開了,我才打開了門。門外站著我的副手、學校副校長方王。他推開站著不動的我,自己走進了我家。他說:我們都知道了,學校裏都傳開了。你要堅持住。你要哭就哭吧。大哭一場就好了。


    我呆呆地看著我的副手,這個這些天裏見到的唯一的中國人。我沒有哭。可是我想起了那個微笑的年輕警察說的:你要被判死刑,可以迴中國去。


    我忽然想起,對的,我要迴中國去,我死也要把田田、蓮蓮和藕藕帶迴中國去,我死也要跟他們一起死在中國。


    我的頭腦一下子變得清醒了。我對我的副手說:我把學校交給你了。方王急了:你不要想不開,千萬不要想不開!你的妻子、女兒一定希望你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的!為了她們你也要活下去!


    我說:我把學校交給你了。我不會死的,至少現在不會死。我要迴國去了,我把她們都帶去。我再也不會迴奧地利了。


    就這樣,我踏上了迴國之路。


    在我離開奧地利之前,我在維也納馬路上遇到了我的前妻,一個我再也不想去想的人。她身邊站著一個小男孩。她叫我布教授。我感覺到了,她是叫了我很久了,跟著我追著叫的,之前叫的是別的,比如“仁”,“林仁”。我終於站了下來。我不知道她說了什麽。最後我隻說了一句:對不起,您認錯人了。


    後來我才想起了她的話,斷斷續續地想起的。她說她早就離婚了,因為她結婚前就懷孕了,她的兒子不是培特的。她甚至說過:這是你的兒子。可是我當時都沒有聽進去。凡是她說的話,一概被我屏蔽在了我的腦門之外。後來我想起來了,當時我也看了那小男孩一眼。後來我迴想起來,這個小男孩一點也沒有混血的樣子。好象挺漂亮的,但完全是中國式的漂亮。


    可是跟我有什麽關係呢?這個女人。她是她,我是我。


    我當然還是迴我的國去,帶著我最愛的三個盒子。還有那個跟她一起在跳蚤市場上買的鍾。


    我這迴不走上海的路線,而是從北京走,由北京到雲南。到了雲南,我也不到麗江去。我跟我父母,尤其跟田田的父母怎麽說啊?沒法說。說:她死了,她們都死了?說:我沒死,我還要活下去?


    在北京,我直接坐上了飛往芒市的航班。下了飛機,我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我們的山村。到了村子那裏,我讓司機把車開到熱水塘。下了出租車,我直接就往山上走。


    我一直記得田田那句話,我們在那裏養老。那是田田喜愛的地方。田田愛的,就是我愛的,是我必須愛的。


    往山上走時,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其實是繼續想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我從維也納想到飛機上,從飛機上想到出租車上,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就是:我怎麽才能跟她們三個我最愛最最最最愛的人葬在一起呢?我想到山路上了,還是想不出答案或者方案來。


    用國語說,我是罪無可恕,百死莫贖之身。我的罪不亞於三哥顧城的,比他的罪還大。三條人命哪。法院也許不會判三哥有罪,可是他就是有罪的。法院也不會判我有罪,可是我也是有罪的,更有罪。可是,我的願望,跟她們三個葬在一起,又怎麽能實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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