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x年,我三(顧城)


    與此同時,我的雞群迅速擴大了。從幾隻到幾十隻,再後來到了二百多隻。我在我家周圍做了個圍欄,增高了圍牆,還在圍牆上畫上兩隻大眼睛。可是雞太多了,圍都圍不住,經常弄得山上山下都是雞,好多次我聽到山下汽車喇叭直響,我趕緊奔下山去,把在公路上散步的雞們往山上趕。一些公雞長得大了一些,就開始學那個周剝皮,半夜雞叫了。那是真實的半夜雞叫,一個叫了,幾個幾十個都跟著叫。


    結果它們把島上的幹部們叫來了。島上的幹部們嚴肅地告訴我,這裏是有規定的,每家養雞或鴨的數量不能超過十隻。我對他們嘻皮笑臉。我用中文說我聽不懂你們在放什麽屁。他們也聽不懂我的話,他們就找到了在街上賣春卷的雷。雷那天迴家後嚴肅地告訴我,政府說了,如果我不在十天內清除我的雞,就要罰款,罰很多的錢。我說:這裏不是資本主義嗎?以前社會主義要割資本主義尾巴,不讓有自留地,不讓農民自己養雞養鴨養豬。可是這裏是資本主義呀!雷說:你跟我吼有什麽用呢?每個地方的政府都有自己的規定。


    本來我真的是好心,我想,雷和顧鄉做春卷去賣,我也應該做點事。再說了,雞將來不但可以賣掉,也可以拿它們的肉來做春卷。再說了,我打小就喜歡動物,我跟這二百多隻雞活在一起感覺特別的滋潤,它們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要跟我說。再說了,我就喜歡聽大自然的聲音,童年時,我跟爸媽在山東的荒灘上,每天都是被雞叫醒的。


    可是,沒辦法,我屈服了,我迅速地殺了絕大多數的雞。弄得我的院子裏我的山上一地的雞毛,雷和顧鄉幫著收拾了好多天。一部分雞肉做了春卷餡,但太多的雞了,凍不進冰箱、來不及處理的雞隻能埋在山坡上。我的山上多了許多小墳。我每天對著小墳跟它們說:你們放心吧,我一定要給你們討迴公道來。


    就在一地雞毛還在飄著、小木耳到對麵山上去了之後,我收到了一封北京來信。我每天都收到很多信,來自世界各地。可是這封信是那幾年裏最重要的一封。我想起以前抗日戰爭時候的故事,叫雞毛信的。那意思是特別重要的、接通地下聯係的信,是八路軍聯係的手段。在一地雞毛的時候,雞毛信從北京來了。


    寫信人叫李英。她說:她即將到新西蘭來了。她問:你們有辦法幫我落實一下住處嗎?


    其實,天下明白人都明白,這封信有問題,太有問題了。她沒有說她到新西蘭來幹什麽,卻把信寄到新西蘭的一個島上,寄給“我們”。“我們”不光包含我,當然把雷也包含了進去。她既然即將到新西蘭來,應該是有來的目的的,比如哪個機構請她,或者跟著哪個旅行社來。可是她卻把信寄給我,並對“我們”說話。


    我裝著傻,把信拿給雷看了。沒想到雷一口就答應,讓我寫信給李英,請她住到我們的山居來。


    這可怪不得我了。本來我實際上已經忘了這個叫李英的女孩子了。這些日子,小木耳和雞和春卷已經弄得我們這裏天昏地暗了。可是她卻提醒了我,她要來了。


    她要來了。而且雷開始給她辦全套的手續了,從邀請函、擔保書到機票,全由雷在那裏操辦著。這個李英說是即將來新西蘭,其實她沒有簽證,沒有機票,沒有錢,什麽都沒有。她的即將到來,忽然點燃了我已經被腦子壓到次要紋路裏去的那個火藥。我的腦子我的心忽然就燃燒起來,我就激動起來了。我一下子全想起來了,那在詩歌研討會上仙女般地站起來,一臉通紅地救英雄的女孩子,那放射著萬丈光芒讓我睜不開眼睛看不清楚、而一旦看清楚後大唿其美的學生氣的女孩子的臉蛋,那當著十幾個朋友的麵勇敢地英雄般地走到我麵前,說她愛我,她要跟我走到一起的女孩子。


    那時候,大家看著我看著雷看著這個女孩子,象在看一部童話電影。在這部電影裏,雷在看報紙。現在,我一個人看著雷,雷卻行動了起來,東奔西跑地為這個李英,即後來我寫的英兒,為她辦理到我家來的全部手續,就連英兒的機票費,也是雷從她賣春卷好不容易有點積累的那麽一點錢裏奮不顧身地忘我地掏出來的。我們那時候的日子過得要多拮據就有多拮據。房貸不多,但每個月都要還,我們還要吃飯,而我在歐洲和奧克蘭收獲的那一點演講報酬或者後來零星的一點稿酬已經幾乎見底了。


    那些日子,我好佩服雷。她真是個勇敢的、無私的、為我的、忘她的女孩。


    我覺得我也應該做點什麽。我做的事就是用我們剩得更少了的錢買了一些建材,在我們的房子旁邊給英兒搭建了一個小房子,還買了一些簡單的家具。


    英兒來了。接她的路上,我幾乎沒有看她。我感覺到她一直看著我。她就是那麽一個典型的北方的、北京的女孩,直接、透明。


    到家後,我才認真地看了她。我的心裏全是幸福了,再就是對幸福的期待。她還是那麽學生氣,那麽北京氣。我看看雷,看看她,我就差跟之前那些雞一樣拍著翅膀飛起來了。


    接下來的事情你們應該都知道了。有不少人講過這個故事:有一天,英兒在我們的大房子裏洗澡。她的小房子裏沒有廁所也沒有洗澡的地方,連水都沒有。那天,她在我們的浴室裏唿喊著:燁(她管雷叫燁,謝燁的燁),能把毛巾送給我嗎?雷在忙著什麽,我忘了,她跟我說:你把毛巾給她送去吧。這個故事大家都知道,人們紛紛揣測雷這麽做有幾個意思。這件事我能證實。雷的心理我當時沒有細想過,後來猜測過。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思了。


    我推開了浴室的門,就怔在了那裏。她紅著臉看著我,直直地站在浴缸前看著我,紅著臉。我的感覺你們應該是可以想象的。這麽說吧,我整個人自上而下地紅腫了起來。紅的首先是臉,然後可能沿著脖子往下延伸,腫的卻是遠離臉的地方,隔著我整個的上半身。那腫讓我的臉更紅了。她觀察著我,微笑了起來。


    這確實是那一切的開端。接下來的事情我在長篇小說《英兒》裏有描述,這些描述還受到很多人的高度讚譽,說我寫性寫得特別的好。那就允許我直接引述幾段吧。


    我們一起走到山頂上。靜靜的走,英兒在樹林裏,慢慢看不見她了,她飄蕩的身體,一直走到山頂上去了。小屋那停了停,看了風景。穿過那小樹和石子,那條落滿鬆針和柏木,倒著腐朽樹木的小路,看那種白色的蘑菇和褐色的,一切都暗示地充滿願望。在山頂上,風在那吹著,在藍天上吹著,山頂豁然開朗,看見一片片海和林木,一些海上銀色的小船,大雲朵。突然,我的願望醒來,像包圍一棵小樹一樣,包圍著她。我們靜靜坐在草上,後來就昏眩了。忽然知道她要什麽,我把她一下抱到樹叢裏。她輕柔地掙紮著,但是更加輕柔的渴望,才知道她多麽敏感。誰也不知道,一點聲音也沒有,四下整個大山都靜靜的……


    ……我想拿一點東西給她鋪在身子底下,她輕柔地躺落在樹叢裏,在我離開的時候,一動不動。她喜歡我把她抱起來。……。


    頭一次在陽光下這樣看一個女孩子,在陽光可以透過的灌木叢裏。驚訝使我的渴望幾乎停止了一刻。這時我好像不認識她了,不認識她,東方女孩子式的小身體。……一個久已迴避的恐懼暴發出來,……象所有樹木一樣,那時我的心那麽靜默,我看著她起伏,如同海水。我靜靜地看著天空,看著草後搖弋的樹木,那些小小的草交錯在藍天之上;把我埋著。


    我不多摘引了。引多了我的《英兒》的閱讀量會受到影響。


    我開始了左擁右抱的生活。我甚至跟她們倆,在她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跟她們說過,一夫一妻製其實是天主教發明的,違背中國傳統。我說這話的時候,記得雷繼續低著頭包春卷。英兒卻抬起頭來對著我微笑。


    我開始半夜裏跑到小房子那裏去。那時候雷會翻個身,然後開始打小唿嚕。她在我起床時並沒有打唿嚕。


    再後來,我有時候睡在大房子裏,有時候睡在小房子裏。有時候,在我睡在小房子裏的時候,我跟英兒折騰完後,英兒會爬起來,跑到大房子裏去。然後,她就不迴來了,我知道,她就爬到我和雷的大床上去,跟雷睡在一起。


    至於她們在一起會聊些什麽,我並不關心。她跑到雷那裏去睡,我反而覺得心裏滿滿的都是幸福。我有一種當皇帝的感覺。三宮六院之類的我並不羨慕。有她們倆,這個天下,這個美麗的激流島就是我的了。是我們三個人的。


    我喜歡看著她們倆肩並肩地包春卷,談笑風生,看著她們倆一左一右地鑽進汽車裏,開著車下山去賣春卷。然後我就展開我的紙,或寫些什麽,或畫些什麽。日子過得美得很。


    我一直覺得是雷成全了三個人的故事。等我發現不完全是這迴事的時候,好象什麽都已經晚了。


    雷的臉色漸漸的不對了。我覺得她跟英兒吵過。也許在山下,在賣春卷去的途中什麽地方。她們倆之間說話的聲音也不對了,而且經常互相不說話。我小心地陪著笑,她們還給我的笑也有些不對了。我是個敏感的動物,詩人也許都是敏感的動物。我對她們倆,在她們倆都在的時候,我宣布:你們中任何一個人離開我,我都會去死。


    可是我感覺到這個離開以及死的日子一步步地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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