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x年,我二(戴望舒)


    我們是一年後結婚的。兩個月後,她就生下了我們第一個共同的孩子,再一年後,她又生了一個。年輕就是好,我得意著,我得意了好幾年。直到那幾年過去。


    我們的兩個孩子都是女性的。也就是說,我有了三個孩子了,三個都是女兒。看來我曾經迷戀的象征主義圈住了我的生命,我一生有過三個女人,還有過三個女兒。哈哈,我哈哈。


    從工作,或者說從過日子的角度說,出獄後我先是開了一家舊書店,後來,我三十九歲時,跟靈鳳聯合辦了《華僑日報.文藝周刊》。


    然後日本投降了,香港又迴到了英國人的手裏。


    本以為,日本人走了,好日子要迴來了。沒想到我又陷入了新一輪的苦難,或者至少是新一輪的風暴。


    二十一名作家以留港粵文藝作家名義致函中華全國文藝協會重慶總會,檢舉戴望舒的所謂“附敵”行為,這封信同時發表在兩個報紙上,還都占據了頭條。


    我真有點慌了。我已經在想著我接下來往哪裏去的問題,去內地什麽地方隱居,還是去法國找那親吻麻點的女教師。我給茅盾寫信,茅盾是我在上海大學讀書時的老師。茅盾也為我辯解了。可惜他的辯解沒什麽力道,因為他了解的是進步學生時代的我,他隻能說從那時可以看到此時,他相信我的人品。


    正在戴望舒投敵論鋪天蓋地的時候,沒想到夏衍竟然寫文章為我辯護。夏文一出,那些譴責全部收工。我跟夏衍沒有多少交集,沒想到他會為我說話,此其一;沒想到他說的話那麽管用,此其二。當時夏衍是抗日文藝陣營的領導人之一,這我是知道的。我也聽說他可能跟共產黨有關。但這一點在共產黨把國民黨趕到台灣去後才“昭然若揭”。夏衍直接就出任了中共上海市委首任宣傳部長。當然這是後話。


    這二十一名作家不是信口開河,他們還是有根有據的。他們說,戴望舒出席了胡蘭成主導的上海天蟾舞會,並跟胡握了手。還說,有人看見戴在胡的麵前點了幾次頭,一定是胡給戴布置著任務,戴是帶著汪偽的任務迴香港的。


    天!他們隻看到我點頭,我的搖頭他們卻沒有見到。而且,在那個場合,我如果拒絕跟胡握手,我還走得出那道門嗎?


    他們說,別人進了日本人的監獄再也出不來,可是姓戴的為什麽隻關了一個月(其實是兩個月,這不重要了)就出來了呢?我想說,是因為靈鳳的奔波,可是他們會說,他奔波找了誰,是胡蘭成還是汪精衛?我還怎麽說得下去?


    他們甚至說,女作家蕭紅是我出賣的,蕭紅被日本人抓去後,死在監獄裏。


    這象話嗎?說話有良心嗎?蕭紅在香港我是知道的,但我最後一次見到她還是她跟端木蕻良一起到林泉居我家中來那次。然後我根本都不知道她住在哪裏。


    好在這個胡說八道很快就煙消雲散了。有人指出,蕭紅在一月已經病亡。戴望舒是二月被關進日本人監獄裏去的。如果他出賣了蕭紅,就不會被關進去。


    這番胡說八道讓我想起了蕭紅。我走了很遠的路,去拜祭她。她葬在淺水灣,風景是很好的。可是她的一生也真的是慘,她先後被四個男人拋棄,最後一個是端木蕻良,倒數第二個是蕭軍。她一生兩次十月懷胎,她的孩子卻不是胎死腹中就是生出後沒多久就殆了。她拚著生命的最後一口氣,在香港完成了代表作長篇小說《唿蘭河傳》。一個可憐可歎而又可圈可點可讚可頌的女性!我讀過她的一些小說,我認為她應該被排入民國才女的前列,也許僅次於張愛玲,高於丁玲和冰心等若幹作家。我知道,她的一篇散文還被編入了小蝦米兄弟們讀的課本裏。尤其是,她堅持把小說當成詩和散文來寫,或者說用詩的語言來寫小說,她的小說文字因此而十分的漂亮。這其實非常難能可貴。尤其在小說動輒被改成電影和電視劇的後世,光有情節的小說幾乎已經沒有了存在的必要,就象老四二燈說的,那還不如直接寫劇本。我知道,三弟顧城也是用詩的語言和思維來寫他的小說《英兒》的。但這樣的作家還是太少了。


    我看著她的墓,站在她的墓前看著碧綠的大海,當時便在心裏詠出了一首短詩,迴家後寫了下來。這首詩就叫《蕭紅墓畔口占》,口占的意思你懂的,就是不是直接寫下來,而是先詠出來的。這首詩隻有四個句子,四個句子如下: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我等待著,長夜漫漫,\/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這就是一首小詩。不曾想居然被許多人看好。一位著名評論家說:《口占》一詩是望舒晚年的代表作。詩人此時早已脫下他先前的幽秘華貴的外衣,沉靜下來,運用半透明的富有質感的語言,透過大風海濤式的隱喻和凝重而流動的音響,寫出他的豐富、深刻和成熟,寫下他一生中最好的詩篇——偉大的詩篇。


    嗬,一生中最好的詩篇,偉大的詩篇!瞧瞧,又是個一家之言。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管怎麽說,這是有感而發的,有感而發是好詩的必要開端。我的感真的深得很,那是一個受盡酷刑死裏逃生者的感,是一個受盡冤枉幾乎要逃亡隱居者的感。


    由此冤枉,我忽然想到了我當年的兄弟,所謂的大漢奸穆時英。


    幾十年後(可惜是幾十年後),香港《掌故》月刊發表了嵇康裔的文章《鄰笛山陽——悼念新感覺派作家穆時英》。這位嵇先生說,穆時英是中統打入汪偽政權的特工,而他嵇先生正是上海中統的負責人,穆的上司。他說,由於軍統和中統互相之間保密,沒有溝通,穆時英才被軍統誤殺了。


    一時間,人們紛紛似乎醒了過來。有人指出,穆時英當時有日本人給的特種待遇,一輛卡迪拉克防彈車。可是他那天偏偏去坐黃包車,顯然他認為他是國軍的“自己人”,沒事的。偏偏軍統不知道他的保密身份,於是他被一槍擊斃。還有人說,當時隻有《申報》報道了穆時英被刺殺的新聞,接下來的幾天內,上海幾十家大大小小的親重慶方麵的報紙對此事卻沒有任何報道。而劉呐鷗被刺殺後報界的反應卻很熱鬧,這顯然是極端反常的。顯然是軍統事後得知錯殺了自己人了。


    真正恍然大悟的是我。我當時雖然對他忽然離開香港、離開《星島日報》,專門到上海去投靠胡蘭成,覺得有些奇怪,但他成為漢奸卻是事實,我便沒有往深處去想。現在想來,他這個行動的突然性和沒有邏輯性又是一個證明他不可能投靠汪偽的證據。原來我們私下聊天,他稱日本人為日寇,對日寇是深惡痛絕的。隻是在他離開香港前,他不再說那些反日的話了。現在想起來,這是有伏筆的。


    最讓我相信乃至堅信時英確實是無辜的,甚至是抗日英雄,是我自己的冤情。我在日本人的監獄吃足了苦頭,幾乎成為屍體,到頭來卻被一些人檢舉為投敵者。我能被冤枉,時英又何嚐不會?


    可惜了時英,由於這漢奸的名頭以及後來的持續疑惑,時英的文名相當長時間裏幾乎無人提及。而他是中國現代小說史上絕不可缺席的一員。好在,現在的人開始客觀了起來,他又被稱為新感覺派小說的代表人物了。


    我忽然更覺得對不起麗娟,也更對不起自己了。麗娟堅信她的哥哥不是那種人。麗娟是對的。我卻生生地把麗娟罵走了,同時也把我自己罵成了一個孤獨的痛苦人。這就叫活該.


    今天我的敘述就以懺悔終結吧。


    蝦米小弟,你看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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