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x年,我四(二燈大師)


    然後,一個香噴噴的油餅到了我的麵前。我從來就沒發現有什麽吃的東西可以這麽香的。我說:謝謝您!這些天,我學會說“您”了,我幾乎對誰都說您,即使從火車廁所上麵的小方洞跳下來對那個被我捂住嘴的小妹妹說話時也稱她為您。


    這個強壯的漢子笑著說:沒事的。


    他的話語一點都不帶口音,是標準的普通話。


    那漢子問我:小弟弟,你好象不是這裏人?我說:不是的。我從上海來。他說:噢,上海,我看你就象城市來的。你爸爸媽媽呢?我說:不知道,可能還在那裏。那漢子蹲了下來,跟我扯平了:在哪裏?你父母是當官的?我說:不是的,是寫書的。我居然看到那漢子的眼眶濕了。他摸了摸我的頭。半天後才繼續說話:你這是要到哪裏去?我說:我來找張勇姐姐。他愣住了,然後問我:哪個張勇姐姐?我說:就是我愛唿倫貝爾大草原。


    在火車上,有一次廣播裏就放出了這首歌:我愛唿倫貝爾大草原。我知道的,是張勇姐姐寫的歌詞,這首歌在那些天裏已經傳遍了全國。我都會唱了。


    這漢子問我:你找張勇姐姐幹什麽?我說:我要走張勇姐姐的路。我要當一個唿倫貝爾牧民。


    這漢子又愣了半天。後來我發現他經常會愣住。但他接下來的語言總是很果斷,可以說很有些詩意。


    然後他說:跟我走吧。


    我就跟他走了。


    這條那麽溫柔的漢子,卻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們是搭著一輛送貨的卡車去的,這條漢子就是跟著這輛卡車來押貨的。


    我和他坐在卡車裝的貨的頂上。貨裝得滿滿的。他隻說了一句:扶著點,別掉下車去。接下來就沒有再跟我說話。


    我也不說話了,說了幾句,沒有反應,就不再說。我提過幾個問題,也說了今天天氣真好,可是他都沒有理我。出了城,我們很快就進入了草原。五月的草原一下子就把我鎮住了。那種無邊無際的綠色,閃爍著一片一片的和星星點點的各種色彩的小花,在綠色中探頭探腦,遠處有一群羊,很大的一群羊,在綠色中波動起伏。天邊是一抹淡淡的山。我唱起了那首我一路上一直在學著唱著的歌《我愛祖國的大草原》。我愛唿倫貝爾大草原,紅旗如海綠浪無邊。紅太陽光輝照亮牧區,我催馬兒飛向前。


    那漢子忽然就無縫地銜接了進來,跟我一起唱下去:接過先輩牧羊鞭,草原人民把我指點。


    一遍唱完,我好奇地看看這位身高至少有一米九的大哥。我說:大哥,您認識張姐姐?他簡單地迴答:認識。我問:您尊姓大名可以告訴我嗎?他說:我也姓張。顯然的,這位大哥惜字如金,多一個字好象是浪費。於是我又沉默了。讓我沉默的更是那草原的寂靜。這中間我隻叫過一聲:老鷹!是的,一隻老鷹衝到離我們大約隻有一百來米的草麵上,它再飛起來的時候,身下多了一個東西,我看到了,那是一隻掙紮著的灰色的兔子。我叫道:兔子!老鷹抓走了兔子!張大哥並沒有唿應我。我看了看他,他也在看著遠去的老鷹,表情有點嚴肅。卻又有點向往。


    我們看到了一片蒙古包。我說:張大哥,我們這就要到了嗎?他說:是的。我說:您能告訴我這是什麽地方嗎?他說:白音寶力格。可能是看我一頭霧水的樣子,他難得地說了一個超長的句子,而且特別的完整:內蒙古自治區唿倫貝爾盟新巴爾虎右旗額爾敦烏拉公社白音寶力格生產大隊。我激動得跳了起來:張勇姐姐的大隊?張大哥一把抓住了我的左胳膊,把大半個身子已經掉到正在顛簸的卡車外麵去的我一把拽了迴來。他說:不要命啦?


    嗬,他力氣可真大。我當時如是想。


    下了車,我的心還在激烈地跳著,那是一種幾乎要跳到身體外麵去的跳。一小半是因為差點跌下卡車的驚險,一大半卻是因為我來到了張勇姐姐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


    這裏的風景是美上加美。幾十個蒙古包站在一條小河邊,夕陽下,羊群從四麵八方迴來,騎在馬上的牧羊人紛紛吆喝著,啪啪地打著響鞭,羊們咩咩地叫著,馬們不時地嘶鳴著,鳥們跟著湊熱鬧,發出各種鳴聲,狗們,應該是傳說裏的牧羊犬,象是在參加吠聲比賽。壯觀極了,壯聽也極了。


    蒙古人的豪爽和好客馬上就鋪天蓋地地向我湧來。我一點都沒有誇張,真的是鋪天蓋地。


    五月的唿倫貝爾天黑得比南方晚多了。彩霞仍然堅持在天邊的時候,許多人騎著馬來了。人們燒起了篝火,烤著整頭的羊,而且同時烤著好多頭。我問張衛東大哥(我現在知道他的名字了,我還知道了,他是跟張勇姐姐一起來到這裏的天津人。後來我還知道了,他是張勇的男朋友。是蒙古小姐姐偷偷地告訴我的。她還說,那時城裏來的青年人談對象都保密,而她是偶然撞見的),我是正好趕上了這裏的節日了嗎?張大哥對我說(他的微笑真的溫暖,跟他的個頭極不相稱):是你給這裏帶來了節日。看著我不解的眼神,旁邊那個也在微笑著的蒙古小姐姐說:因為你是為了張勇姐姐到這裏來的,從大上海到這裏來,為了張勇姐姐,為了接過張勇姐姐的牧羊鞭。


    我接過張勇姐姐的牧羊鞭?我什麽還沒有接過,首先接過了張衛東大哥的表情,也就是說,我愣住了。


    我象是走進了一個童話故事。在渺無人煙的大草原上,忽然我掉進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裏,蒙古族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從四麵八方趕來的城裏來的年輕人,篝火,烤著的和被撕著吃的羊,馬奶酒。一輛吉普車來了,蒙古小姐姐安吉樂(我也已經知道她的名字了)說:巴拉珠爾主任來了。我問:什麽主任?她說:公社主任。


    真是童話故事。我,一個來自遙遠的上海的少年,一個餓了好幾天丟失了全部行李,剛從小河裏洗了澡爬出來,穿上了一件蒙古袍子的上海寧,來到大草原深處的一群蒙古包那裏,忽然就成了那麽多人的核心,或者至少可以說成了一個晚會的無意識發起者與核心角色。我的經曆比格林童話裏的灰姑娘還要灰姑娘。整個一個灰少年。


    我,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一個本來不吃羊肉的人,居然大吃起來,而且是手撕著吃的羊肉,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從來沒有喝過酒,一口酒都沒有喝過,他的爸爸媽媽都是滴酒不沾的,他居然大喝起來,直到最後完全不知道喝了幾杯。


    所有的人都輪流地向我敬酒,排著隊地敬,我聽到了許多名字,漢名,知青哥哥姐姐們的,蒙古名,男的女的,安吉樂小姐姐幹脆站在我旁邊,給我當起了翻譯。好好聽的名字,尤其是那些蒙古族姐姐妹妹們的名字。比如,安吉樂的意思是天使,海日的意思是愛,伊茹娜的意思是優美動聽,烏雲娜的意思是聰慧。


    生產大隊隊長大叔忠南樂(安吉樂說,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願望)宣布晚宴開始的時候,我已經喝得迷迷糊糊了。安吉樂說,忠大叔說,他對我這個上海小夥子千裏萬裏來到唿倫貝爾大草原,表示非常的感動。安吉爾說:你走過去,接過來呀。我說:接什麽?她說:張勇姐姐的牧羊鞭。這是我這一天第二次聽到這話了。盡管我已經迷迷糊糊了,可是這話是震撼著我的,我第二次聽到才真正地被震撼到。他們居然把張勇姐姐的牧羊鞭交到了我的手裏。忠大叔說的是蒙古語。安吉樂翻譯說:本來這個牧羊鞭是要交給一位姐姐的,他們正在猶豫應該交給誰,久久定不下來,正在這時候,這位上海小夥子來了,他說他要接過張勇的事業,用蒙古話說,就是接過張勇的牧羊鞭。這顯然是天的意思。


    於是我就迷迷糊糊地走上前去,迷迷糊糊酒意澎湃地接過了這根世界上最奇妙的牧羊鞭。忠大叔還給我脖子上套上一塊白綢。我知道,這叫哈達,是蒙古族和藏族人送給尊貴的客人的禮物。我就迷迷糊糊地當上了尊貴的客人了。


    大家繼續排著隊給我敬酒。安吉樂那小嘴不停地翻譯著,因為很多敬酒者是蒙古族人,年紀大一些的多半說不了漢語。敬酒的不光是年輕人,比我大或者少量比我年輕的年輕人,也有一些叔叔阿姨,甚至有一位老奶奶。老奶奶說:你姐姐(張勇忽然就成了我的姐姐了。我驕傲)真是個好姑娘啊,我身上這件衣服就是她縫的。她總是把針線帶在身上,哪裏的人衣服破了她就給修補。老奶奶說著忽然就泣不成聲了。一位大娘也給我敬酒,她說:我好想她張姑娘。她看到我家窮,把公家發給她的做棉被的棉花都送給了我。大娘說著也哭了。


    安吉樂說:主任來了。她說的是公社主任巴拉珠爾。巴主任撫摸著我的頭說:好孩子,你來接替張勇同誌,真是太好了。我很感動。張勇是個非常好非常可愛的同誌。


    他居然也流淚了。他走開後,安吉樂告訴我,巴主任非常感謝而且非常敬佩張勇姐姐。一次,巴主任複職了,成了公社主任,他找到了張勇姐姐。他要調張勇姐姐到公社去當幹部,但張勇姐姐拒絕了。張勇說:她是來接受貧下中牧再教育的。張勇追悼會就是巴主任主持的,他幾乎主持不下去,一個堂堂的公社主任,居然說著說著哭起來,哭得有點止不住了都。


    於是,接過了張勇姐姐的牧羊鞭,我成了新一代的牧羊人。我的感覺就是坐著一列開得特別慢的列車,一輛讓一個鮮亮的城市小夥子變成要飯的,然後變成大草原上的一個牧羊人的列車,就莫名其妙地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成了另一種人。


    那些日子,從五月到六月到盛夏七月,我從馬背上一次次地摔下來,一次次地再爬上去,然後可以騎得飛快了,可以把鞭花打得比蒙古人都響,最後讓龐大的羊群也聽話了,我指東它們不往西,我指南它們不往北。我有一種新的感覺,一種當上了皇帝的感覺,我是羊兒們的皇帝了。


    皇後在哪裏呢?


    這也是我那時偶爾會提出的問題。隨著我從十五歲變成十六歲再變成十七歲十八歲,我理所當然地經曆了這個不斷增長著的年齡段的所有男孩子變成男人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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