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x年,我一(徐誌摩)


    這個小表弟顯然也喜歡我,但不光是喜歡,顯然還有點別的什麽。我們進了他家的院子,他就跟在後麵,看看我,再看看小曼。我很多年後迴憶時,想起後世那個叫顧城的一首詩,稍微改一下就是說我的小表弟了:他看我很遠,他看她很近。


    有一次,小表弟在我們旁邊忽然掉起文來:有室之人,有夫之婦,侈談愛情。我和眉都愣住了。這不分明是我的老師梁啟超在北海公園裏說的話嗎?小表弟說完就跑。我擔心地看了看眉。眉在愣過之後,卻笑了起來,而且笑得直不起腰來。還記得眉是怎麽笑的嗎?沒錯,就是啾啾啾嘰嘰,象那種婉轉的鳥叫。然後她對躲在柱子後麵的小表弟招招手:來,姐姐給你吃糖。這迴輪到小表弟愣在那裏了。然後他真的走了過來。畢竟是小孩子,在危險麵前也不知道有危險。眉拉住他,問他:想吃糖?小表弟點頭。眉說:給你吃一個。就彎下腰去,吻了小表弟,吻的是他的額頭,眉說,再來一個,吻的是臉頰,而且是兩邊,上邊一個,兩邊各一個。小表弟愣是被吻愣了。然後眉就一路扶著腰一路笑著,啾啾啾嘰嘰,啾啾啾嘰嘰,跟我走進姑媽的屋裏去。我迴頭看到小表弟的臉紅了起來,在我的目光下越來越紅。我想,完了,初吻權被奪,這是這個小朋友一輩子的記憶了。


    果然,小表弟在很多年後把我寫到了他著名的小說裏去,我成了他筆下四大惡人裏麵的雲中鶴(我用過這個筆名),一個好色的惡人,而且是大惡人。他在他的武打小說裏把愛情寫得那麽生動,把那些小美人寫得那麽美,我想,那必是有他得到的人生第一吻的功勞。天下美女之最裏的一位的吻。一定有這個因素的。


    那時,其實從北京開始,從跟小曼在一起走在北京街上或者公園裏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在寫日記。在進入了硤石香巢之後,我就更是不間斷地寫著。這些成了後來《愛眉小劄》的來源。我就錄幾段在此吧。


    如果說我想跟你睡覺。這是阿q。但果說我想跟你一起起床。這就是徐誌摩了。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隻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麽都有了。


    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著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象一條小龍。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眉,隻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裏,我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後來有人寫《愛眉小劄》讀後感,感歎地說:這些小劄裏麵一個字也沒有寫到起床,可是起床後那種愛隨時隨地都在,化都化不開。


    然後,我們聽到了炮聲,接著就想起了“作鳥獸散”的古語。我們家門前村外道上刹那間就熱鬧了起來。有錢的人坐馬車,更有錢的人坐汽車,汽車超越著馬車,浩浩蕩蕩,由南而來,往北而去。管家從外麵迴來說:要打仗了,孫傳芳帶著兵打過來了,杭州人都往上海跑。


    一個炮彈甚至直接在村子裏的池塘裏炸開了,水花濺得老高,落了我們一頭一臉一身。我們那天正好在放風,正好走到池塘邊。


    眉的臉都嚇白了。


    我跟父親說,我們商量好了,我們到上海去。父親說,我們也商量好了,我們帶著阿歡去北京。母親說:幼儀從德國讀書迴來了,在那裏。父親說:正好也讓她們母子聚在一起。


    於是,我們家也作鳥獸散了,傭人留的留,走的走,其實留下的沒幾位。


    我們一起去的上海,在上海跟父母分的手。


    我和我的眉住進了後來名聞天下的四明邨。地址是福照路613號,但屬於四明邨,是範圍甚廣的這個新式石庫門住宅區沿街那一排裏的一棟。該村之聞名天下,有其他不少名人的原因,但其中最吸引遊客的應該是那一對璧人,當然就是徐誌摩和陸小曼那一對了。因為這一對最有故事。


    最著名的故事就是雪花的故事,也就是我在我的詩《雪花的快樂》裏寫下的故事。


    我們的新居才真正是洋氣的,因為那時候以及後來,中國最洋氣的地方就是上海。


    這是最新的一種新式石庫門房子,還不如新式裏弄房子。新式裏弄房子就是後來的人說的雙拚別墅或者聯排別墅。石庫門房子是被視為典型的上海本土房子的,其實並不那麽本土,但在上海很多,也住過很多名人,所以被視為典型。石庫門房子分成老式和新式兩種,新式的就相當洋氣了,而我們住的又是新式裏麵最新的那種,有說是最後一代的,已經相當接近於新式裏弄房子了。


    我們的房子有三層樓,所以比硤石香巢更高,很寬敞,明亮,所有設施都是當時最現代的。我在那裏住到去世,小曼在我之後仍然住下去,住到她很久以後去世。


    我們到達四明邨的時候,雪花已經在飄著了。然後就越飄越大。小曼說:這才是香巢。她很興奮。我說:你高興就好。我知道,她的高興,原因之一是離開了父親的鷹眼,之二是來到了她出生之地上海,她說這是世界上她最喜歡的城市,之三才是她真的喜歡這個住處。


    那時這房子還是新的,房東還做了一番手腳,讓房子裏從上到下都有一種香味。有意思的是,這種香味還就散不了了,至少到我最後一次離開那裏時仍然在淡淡地香著。


    我們也香著了。上海管親吻叫“香子布“(翻譯成國語是:香嘴巴)。我們互相香著的不光是子布。當然還有身體的其它部件。畢竟我們是正規結婚了的,這些那些都是官方允許的。


    我們香著吃飯,香著起床。就象徐誌摩在段子裏說的:我想跟你一起起床。然後我們就一起起床了。我跟我的眉我的小龍。


    起床後,天還是白的,窗子外麵全是白的。雪下了一夜了,還在那裏沒完沒了地飄著。看著窗外那雪,那落在玻璃窗上化開來的花,我便寫下了我著名的新婚詩,給小曼的,《雪花的快樂》: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飛揚,飛揚,飛揚,\/這地麵上有我的方向。\/\/不去那冷寞的幽穀,\/不去那淒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悵\/——飛揚,飛揚,飛揚,\/——你看,我有我的方向!\/\/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等著她來花園裏探望\/——飛揚,飛揚,飛揚,\/——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小曼對這首詩愛不釋手,以致她用秀麗的小楷寫出來,裝進一個鏡框,掛在了我們香香的臥室的牆上。


    消溶,消溶。我消溶了,消溶在她的衣襟上。我醉了。我就說到這兒吧?小弟,我的小蝦米小弟,接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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