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x年,我一(徐誌摩)


    其實,我的心已經更多地在眉那裏了,基本上在那裏。因為徽徽已經是人妻,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了。而眉還是實在的,雖然被禁錮在家的鐵桶裏。而且我對她有愛,深深的愛,我越來越感覺得到的愛。


    我的《寂寞人心》組詩裏有這麽短短的一首:


    你會不會忽然的出現,在街角的咖啡店,\/我會帶著笑臉,和你寒喧,\/不去說從前,隻是寒喧,\/對你說一句,隻是說一句,\/好久不見……


    是的,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了。


    當我從輪船上下來時,我仍然是那一堆死灰。我相信我的臉色也是灰色的。


    當火車到北京火車站的時候,我還是死灰,灰色的灰,心死的死。


    所以,當我看到你的時候,在走出火車站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你,我不相信是你,不相信我是在人間。可是我高興看到你,高興你象小鳥一樣地飛來。直到我抱著你了,越來越緊地抱著你的時候,我感覺到你的心在我的胸前跳了,我居然在問:我睡醒了嗎?


    然後我看到了你的媽媽。她居然也在對我笑著。然後我們上了人力車,你居然說的是你家的地址。


    接下來的一切,都是慢慢地變得真實起來的。在人力車上,你告訴我,你媽媽終於接受我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問怎麽就忽然接受我了的,你又說到下一個話題了,你說你離婚了。


    那位人力車夫喊了起來:先生,坐穩了!您這樣我可沒法拉!


    於是我重新坐了下去。我看著你的臉,我說:你哭了?因為離婚?你真的離婚了?她說:你才因為離婚哭呢。我親著她的眼淚,叫著眉,完全忘了她媽媽就坐在後麵緊跟著還不時跑到我們旁邊其車夫跟我們的車夫還聊上兩句的人力車上。我親著她,一是因為我忍不住要親她,二是因為我想一次又一次證明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在夢裏。


    然後她也親我了。在那時的北京街頭,在這個曾經的帝王之城現在的遺老遺少之都,我們居然在人力車上相吻著了。我不知道,我沒有看,可是我相信街上有不少人甚至許多人停下了腳步,有裝著搖頭的,有裝著罵罵咧咧說不成體統的。我要說“裝著”,因為我是最不會裝的人了,當然,小曼也是。


    小曼爸爸居然讓他家廚師弄出來滿滿一桌子的菜,說是給姑爺接風。我是喝幹了那杯酒才聽明白“姑爺”這個詞或者說這個詞是隨著酒味的迴衝從喉嚨根那裏迴出來迴到腦子裏去的。她爸爸管我叫“姑爺”!我人還沒醉,心已經醉了,腦子已經醉了。


    我醉了的腦子裏一時裝不了很多東西,可是居然都裝進去了。在我走出她家,走在忽然刮起的含沙帶土的北京風裏時,坐在迴石虎胡同的人力車裏時,我才慢慢地把那些東西倒出來。到了石虎胡同的院子裏,在跟這位那位寒喧過後,在坐在自己久違了的床上時,我還在整理這些一骨腦兒裝到我腦子裏去的事情,或者說故事。


    原來,王賡自然地必然地是不同意離婚的。據說(眉用的“據說”兩個字)胡適和劉海粟都出動了去做他的工作。眉說沒聽說結果如何。最後,王賡同意離婚,並同意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是在監獄裏同意和簽字的。“據說”眉的爸爸是請了律師李祖虞到監獄裏去談判的。王賡恰在走上人生又一次巔峰,擔任了孫傳芳五省聯軍總司令部參謀長時,犯了嚴重的錯誤,誤了軍國大事,據說是因為他把一大筆購買軍火的錢給了一個白俄商人,這個商人然後就不見了。於是王賡就進了監獄。


    這個王賡跟犯錯是有緣的,那都是天大的錯誤,是被定成罪,要判刑的。後來,很久以後我聽說,這個王賡還把國軍的軍事地圖弄丟了。他帶著那麽重要的軍事地圖走到上海外白渡橋上,因為嚴重近視,竟然沒有看到橋上站著荷槍實彈的日本兵。然後他被日本兵投進了監獄,出來後又進了黨國的監獄。他說那布防圖沒有落到日本人手裏,否則他也出不了日本人的監獄。可是黨國說,正因為他把布防圖給了日本人,日本人才會放他出來。反正他這一輩子是說不清的了。他說不清的事多去了。一顆當年的軍政之星,美國西點軍校的優秀生,最後什麽也說不清了。


    當然這是後話。


    當時這王賡卻也是在監獄裏,做了說不清的事進了監獄,在監獄裏又做了說不清的事。也就是說,在那裏,他簽了他原先死也不肯簽的離婚協議。誰也不清楚他當時是怎麽想的,是因為簽了字就能出獄嗎?比如小曼的父親為他想辦法?還是因為他終於想通了強扭的瓜不甜的真理?適之和海粟一定是跟他這麽講的,一定告訴他不甜的瓜扭下來也甜不了,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還不如不要。


    還有許多據說呢。從眉嘴裏出來的都是第二道第三道菜了,有聽來的,有打聽來的。但也有眉自己經曆的。她說,有一天,她媽媽大光其火,衝著她爸爸。她聽出來的是,那天法院的離婚判決書寄到了。她媽媽指責她爸爸,說他不該趁王賡在監獄裏去逼人離婚。她爸爸說才沒有逼呢,沒有逼什麽事。


    還有眉親身知道的,比如她媽媽跟她說,其實說過很多遍,她媽媽其實本身對我徐誌摩並沒有什麽反感,反而有許多好感。我說我知道,你媽一開始對我很好的。眉說,是啊,就是因為我要離婚再婚,媽受不了了。我說:我知道,我爸也受不了啊。眉說,到底你先說還是我先說?我說:當然是你先說。


    然後就有了那個金秋十月,有了那場轟動京城的訂婚典禮,有了梁先生指著兩個人的鼻子發表的著名演說,有了隻有兩個人知道的捏手和掌心畫畫與寫字,有了小報記者那胡編亂造。


    我迴了一次家鄉硤石,跟父親談判。我說;我想迴家,也就是迴家鄉。父親說:可以。我說:我帶著小曼迴來。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那從小到大不看到我發抖不罷休的兇狠的眼睛看著我說:我說不行。我說:為什麽。他接著說:行嗎?我喘著氣想:原來你也會大喘氣。他說:嗯?我知道,這個意思是提醒我該說話了。我說,對。他說:對什麽對?還對?錯得都沒邊了。


    於是,我辭去了《晨報副刊》主編職務,交代了新月社的下一步,就跟小曼我的眉我的嬌妻媚人離開了北京。


    我知道,父親還是希望我繼承父業,也就是經商。可我根本就沒有經商這顆心了。本來就沒有,現在更沒有。我的想法是在家鄉硤石待下來,安安靜靜的著書立說。梁老師不是說我學問不成,人更做不成嗎?我卻偏要兩樣都成,我不僅要寫詩,寫小說,做學問,我也要做人,跟我和幼儀做人那樣地做人。我跟眉說了做人的計劃,她又啾啾啾嘰嘰地笑了半天,笑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感覺我今天說得夠多的了。讓我歇一會兒吧。蝦米小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綿綿詩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波曆哈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波曆哈特並收藏綿綿詩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