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x年,我三(顧城)


    那時我寫的詩隻有一首保留了下來。那是在我們獲赦迴北京城之前,爸爸最後一次給爐膛點火的時候。爸爸說:這個保留一下吧,算是個紀念。


    這個被留下當紀念的詩叫《楊樹》,隻有兩行字:


    我失去了一隻臂膀\/就睜開了一隻眼睛


    後來發表時,這首詩的寫作時間被定位在1964年,也就是我八歲的時候。其實這首詩是在我六歲的時候就寫下來的了。那時候我們全家還在北京。沒想到這首詩被爸爸帶到了山東荒灘上,而且一直被爸爸拖延著沒有執行火刑,最後被爸爸徹底地赦免了,以至成了我的神童證書。


    當時,我還記得,爸爸讀了我這首詩時說的是:這是什麽呀?爸爸的一臉震驚我一直記得,到最後還記得。爸爸說: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的?那天,爸爸連“不錯”兩個常用字也沒有說。


    媽媽後來才讀到我這首詩。她比爸爸的表情更誇張,嘴都有點合不攏了。我聽到媽媽在我走出房門後輕輕地對爸爸說:這孩子怎麽了?他小時候腦袋上可是被重物砸過,說是中度腦震蕩的。爸爸更輕地說:別亂講,小城聰明得很呢。


    可媽媽的話卻有點啟發了我。忽然我就覺得我寫的不是楊樹,而在一定程度上是我自己。如果說我小時候被重物重重地砸過,我可能真的失去了什麽,因為我真的好象是睜開了一隻什麽眼睛。比如,我在許多小動物的世界裏都能活得如魚得水,象是真的活在那裏。好象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可是爸爸把這首詩寬赦了。我後來把這看成是我在爸爸眼裏終於成為了小詩人的裏程碑事件。爸爸不理解我的詩,但是他實際上接受了。


    有一天,我寫下了那首被一些評論家評為很美的小詩。其實不稀罕。我寫的是我的真實感受。這首詩叫《感覺》:


    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樓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之中\/走過兩個孩子\/一個鮮紅\/一個淡綠


    後來有人問我,那兩個孩子,是什麽性別的?這可把我問住了。我也曾經認為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被這麽一問,我有點吃不準了。我就是把自己的感覺這麽寫了出來。後來我想,童年好象是一個沒有性別的時代,隻有顏色的分別。


    許多人說這首詩寫得好美。有人說,美就行了,何以追究意思呢?


    爸爸問我怎麽看這樣的解讀。我說,我隻是憑感覺寫出來,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解讀。詩歌還是按每個人的感覺去理解為好。詩歌最好遠離解讀。


    其實,山東荒灘上那拖到膝蓋上的紅色斑駁的舊棉襖,北京大廟門外被兩條小辮子拂著的綠色的滑雪衫,這兩件套著小姑娘的很不同的服裝經常浮到我的眼前來,塊狀的,靈動的,有著相似的背景色彩。於是,一個紅、一個綠,就進入了我的詩裏。


    爸爸其實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過我的詩。在家裏,爸爸經常說我寫的東西古怪幼稚不可理喻,即使在我後來成了名我的名遠遠超過了他的名的時候(一開始時,還有人說顧城是詩人顧工的兒子。後來,大家都說:顧工是詩人顧城的爸爸),他還是總是這麽說。但這麽說卻總是在隻有我們倆的時候,也就是說,是關起門來打狗的性質那種。不過,這跟社會上流傳的情況差不多。社會上說,顧工厭惡顧城的詩,顧城則認為顧工寫的不是詩,他們父子倆在家裏經常扭打起來,甚至大打出手,以致顧城要弄一頂古怪的高帽子來掩蓋頭上的傷痕。爸爸曾為這種社會言論大光其火倒是真的。


    而且,爸爸後來經常為了我赤膊上陣。這是我的用詞。後來我想,這是展示父愛無疆的高光時刻。


    舉個例子:我後來被奉為經典的小詩《弧線》之所以被奉為經典,全因為爸爸的經典解讀。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鳥兒在疾風中\/迅速轉向\/\/少年去撿拾\/一枚分幣\/\/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觸絲\/\/海浪因退縮\/而聳起的背脊。


    此詩一發布,輿論大嘩:這是什麽呀?作者想說什麽呀?朦朧到這個程度,還是詩嗎?騙人的吧,偽詩!


    小城的爸爸、一位傳統的軍旅詩人挺身而出。爸爸解釋道:顧城寫的是那個一切都被曲解扭轉變形的年代。


    於是,輿論風向立變。一首歪詩瞬間成了經典,成了名作。其實我自己也解讀不出這個樣子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寫。可是就是想這麽寫,於是就寫了。然後,爸爸解讀後我才有點懂了,有點懂我為什麽會這樣寫了。


    再舉個例子:我跟爸爸一起去重慶,之後我發表了一組詩,有寫紅岩的,有寫渣滓洞的。別的都好說,我那次寫的風景詩《嘉陵江畔》卻引起了極大的爭議,甚至被稱為朦朧詩年代最大的爭議事件。


    這首詩裏的風景是這樣的:


    崩潰停止了,\/江邊高壘著巨人的頭顱。\/\/戴孝的帆船,\/緩緩走過,\/展開了暗黃的屍布\/\/這是一片未展平的土地,\/這是一封過時的遺書?


    那真是一片謾罵聲啊。


    爸爸確實為這首詩跟我吵了一架。這就是後來流傳人世間的那個父子江輪辯論故事。這甚至被稱為兩代詩人甚至兩代文學的根本之爭。我也不知道這故事是怎麽流傳出去的。在江輪上,爸爸問我:你是用什麽樣的眼睛觀察生活?你寫的世界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詩是美學,還是醜學?這是連珠炮性質的天問。我說:我是用我的眼睛、人的眼睛來看,來觀察。我不是在意識世界,而是在意識人、人類在世界上的存在和價值。爸爸沒能說服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說服了爸爸。


    但爸爸對公眾說的是,這首詩寫的也是那個時代,是紀念無謂死亡和犧牲的許多兄弟姐妹父老鄉親。


    爭議再次被平息下去。靠的仍然是爸爸的解讀。看來爸爸經過研究,終於想通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至少,我承認,爸爸的解讀比我的說法通俗易懂。也確實接近詩的本意。


    我的童年就講到這裏了。下迴再講別的吧。


    小蝦米同誌,沒睡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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