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x年,我五(小蝦米)


    媽媽說我是著魔了。媽媽還讓爸爸想想辦法,說再這樣下去小霞咪會瘋掉的。爸爸說,好的,這樣子也不是辦法,我們也會死掉的,我們會死在他的前麵,他不能這樣過一輩子,以後沒有我們了怎麽辦呢?我來想辦法。


    爸爸媽媽這些話是在他們自己的房間裏關著門說的。可是我聽得清清楚楚。


    果然,有一天,爸爸說帶我到縣城去。


    然後我和爸爸就坐上了大巴,晃著晃著地去了縣城。


    縣城有小魚。不過,現在城裏都複課了,小魚應該迴到昆明去了吧?我一路瞎想著。我想,我本來應該說是在蝦想的。現在卻真的是瞎想了。瞎子的瞎。“瞎想”也是我忽然就會了的那種語言裏的詞匯,也就是那些上海人說的上海話。準確的發音是“哈想”。


    爸爸把我帶到縣城裏的一家盲人按摩院。爸爸說,他來過這裏,已經跟師父說好的。我的師父當然也是一個瞎子,隻不過是個老瞎子。


    老瞎子首先摸我的頭,摸我的臉,然後摸我的全身,摸到一些地方,摸得我亂笑,我說:癢,嘻嘻,癢,哈哈,嘻嘻嘻嘻,哈哈。他還摸了不該他摸的地方,然後說:這小子塵緣未了,還那麽生機勃起呢。他說“生機勃起”。我想糾正他,文盲,文瞎子,應該是生機勃勃,然後想到,別越描越黑了吧。就沒有反駁他。老瞎子不管我想什麽說什麽,最後總結道:這孩子骨骼特別的清奇,有大出息的,是龍呢。人中的龍。將來也不是我這裏容得了的。


    一個瞎子,還龍呢。能當上蛇就不錯了。話是這麽說,老瞎卻也還是收下了小瞎,或者叫小瞎米。也就是說,小瞎米當了老瞎子的徒弟。我有了一個瞎師父。


    瞎師父先是按我的身體,告訴我哪裏有什麽穴位,管的是什麽器官,然後讓我在他的身上找這些穴位。然後老瞎子坐起來,問我:你是真的瞎還是假的瞎?我說:我是真的瞎了的。他說:奇怪,你怎麽會學得這麽快的。奇怪。


    我真的學得很快,很快就熟悉了人體所有的穴位。


    老瞎子說,這些日子跟以前不一樣了,來按摩和推拿的人少多了。最近稍微多了一點,可還是跟以前不能比的。


    然後,幾天後,老瞎子說:這是怎麽了?客人怎麽一下子就多起來了?我說:是挺多的呀。夠忙的。以前不是這樣嗎?老瞎子沒有迴答我的問題,嘀嘀咕咕地就走出去了。


    又過了幾天,老瞎子對我說:生意越來越好了呢,真的奇怪,而且都點名要你來做。有熟客,也有熟客帶來或者介紹來的生客,越來越多,他們甚至寧可排隊,甚至排一兩個小時的隊,就是要等你來做。真的奇怪,你才做幾天啊?我說:我做了一個月了吧。以前不是這樣的嗎?老瞎子沒有迴答我的問題,老樣子,他是嘀嘀咕咕地走出去的。老瞎子不聾,可他總是這個樣子,他說他的,人家對他說什麽反應的話,他卻不反應。人家說了也白說。


    一天做下來,我累得什麽似的。可是一旦躺倒在床上,我卻睡不著了。我會想,這是小魚的城市,有小魚的家。我想到小魚家,那叫富麗堂皇。我想到小魚在她的保姆的陪伴下,偷偷迴頭看我的那個眼光,那是一種淒慘的眼光。


    小魚在昆明,在繼續地讀書。她也會繼續地寫詩。她不知道我在她家所在的縣城裏,沒有人會告訴她的。她給我來過信,她來過許多信,一開始是每天一封,後來少了下來。少了下來的原因是我不迴信。爸爸每次把她的信帶來,還念給我聽。爸爸說:你就給她迴一封信吧,小姑娘挺可憐的。多好的小姑娘。她都給我和你媽寫信了,求我們迴信給她,說說你是怎麽迴事。我說:我不會寫信去的,一封也不會寫。正是因為她是個好姑娘,一個非常好的好姑娘。爸爸就歎氣,說:隨便你吧。你也是有道理的。不過我還是給她寫了一封迴信的。我說:為什麽要寫?不要寫!寫了也就寫了吧。可是,千萬不要告訴她我在縣城。爸爸說:放心吧,我也就迴了一封信,叫她不要再寫來了,要她安心讀書。我不會說你在這裏的。


    小魚的信裏經常有她新寫的詩。爸爸也結結巴巴地念給我聽。爸爸每個周末都到縣城來看我,有時候媽媽也來。如果媽媽不來,媽媽做的好吃的東西也會讓爸爸帶來。爸爸平時說話從來不結巴的。可是詩他卻有點弄不懂。是詩讓他結巴的。


    小魚有一首詩叫《渴》。詩是這樣寫的:


    再沒有你的聲音\/我就要枯竭\/嘶啞的太陽把我\/供上了燒烤架\/心已經渴得幹裂\/所有的裂縫\/都在無情地打開\/一個夏雨的童話\/還有遠方徘徊


    我很少寫詩了。不過還是寫了一兩首。說是寫,其實隻是從腦子裏出來,迴到腦子裏去,然後就讓它在腦子裏待著。有一首叫《醜小鴨變天鵝記》:


    它從人海裏遊來\/來到無人的湖灣\/一偏腦袋\/羽毛變得雪白\/又一偏腦袋\/發出醉人的氣息\/湖灣閉不緊眼睛\/湖灣摒不住唿吸\/吞下\/它的全部倒影\/就會永遠\/守住這個秘密


    一個夏雨的童話,一個倒影的秘密。想想那些,我的心就會痛起來。很痛很痛。


    我不想這些了。我不想那樣地痛下去。鍾啊,轉起來吧,轉向從前,轉向我的兄長們,到以前的那些“我”那裏去吧。


    鍾這次忽然又說話了,它已經很久不說話了。一說話,就是發出長長的生鏽的水管那種嗡嗡的聲音。鍾說:這迴,送你去一個新的地方吧。我說:什麽新的地方?鍾說: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我三我四是誰嗎?這迴讓你去我三那裏。我說:能告訴我嗎?我三我四是誰?鍾說:告訴你是應該的,至少我三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因為反正你馬上就知道了,而且是體驗到的。我說:煩不煩啊。痛快點行嗎?鍾說:我三叫顧城。你應該知道的吧?我差點跳了起來:顧城?我不去。他那裏我不去。鍾說:這可由不得你。因為他們都是你的前世今生,遲早要見的,不是見,而是你就是他們,他們就是你,要進去,成為他們的。我說:可是?鍾說:沒什麽可是的。是因為那些說法嗎?那些說法就一定是對的嗎?你去了就知道了。


    然後,鍾不再理我,自顧自地轉動起來,當然是老一套的轉法,我管這叫倒行逆施。然後嘀嗒聲變成了蟬鳴,在咚聲拍子下的蟬鳴。


    這迴我留了個心眼,我從鍾開始逆轉時就開始數數。我一共數到第五十幾個咚,蟬鳴聲變成了嘀嗒聲。我忽然想起,在鍾高速逆轉的時候,會不會咚一聲就意味著一年呢?也就是說,是過去一年才發個咚聲。好象差不多呢。顧城生活在上世紀五十到九十年代,如果是五十個咚,那就應該是一九六幾年吧。應該差不多。我還發現,這迴咚的聲音明顯比前幾次少了很多。大哥徐誌摩和二哥戴望舒生活在上世紀初到上世紀中,距離今天當然就長得多了。


    應該差不多是這麽迴事。好象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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