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x年,我二(戴望舒)


    好吧,接著講我的故事,一個動蕩的人,在一個動蕩的年代。


    走出雨巷,我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在《霜花》裏,我寫了這樣的詩行:


    你還有珍珠的眼淚嗎?\/太陽已不複重燃死灰了。\/我靜觀我鬢絲的零落。\/於是我迎來你所裝點的秋。


    在《秋夜思》裏,我是這樣寫的:聽鮫人的召喚,\/聽木葉的唿息!\/風從每一條脈絡進來,\/竊聽心的枯裂之音。


    枯裂。是的,枯著裂開。還有那種驚魂的聲音跟著。我跟絳年裂開了,我跟左聯也裂開了。我是左聯的首批會員,可是魯迅覺得我的一篇文章是在攻擊左聯的左的作家們,認為我在影射他們。誤會!純然是誤會!可是我不想解釋。我就這麽退出了。


    天下總是有分有合。由於跟絳年的決裂,我跟蟄存也一度疏遠了。跟我走得近的,首先是穆時英。那時我們一起住在劉呐鷗的住處。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們每日地瘋狂著。那是在大上海的邊緣,我們甚至連日地去打野狗。然後大吃大喝,一醉二醉三醉也不休,第二天接著這樣地生活。哈哈,我要哈哈了。


    其實我們不是什麽不三不四的一群。有一天,呐鷗還說,他啃著狗肉說:天哪,一個詩壇領袖,一個小說界未來之星,居然成了阿貓阿狗的一群。


    我就不說了。被蟄存捧上了詩的神壇後,一時半會下不來了。而時英,真的是一名了不起的小說家。要我說,就是那個時代最了不起的那位。我寫的是現代詩,他寫的是現代小說。他發表了長篇小說《交流》,出了好幾個短篇小說集,比如《公墓》,《南北極》。他的小說用盡了現代手法,連弗洛依德的心理學都化成了小說,卻又能引人入勝,因為他寫了不盡的美女,而每個美女還都能美出特別來。許多人因美女去讀,讀完後一頭霧水,但卻又覺得讀得好美,有一種說不出的迴味。他的小說我幾乎都讀過。我讀了多少,就讚美了多少。真的棒級。他後來的墮落,真的是太過可惜,把一個大小說家甚至偉大的小說家整個墮落沒了。很後來我才知道,那其實是一個冤案。很可能是。但那是後來的話了。不管怎麽說,他的小說家的英名卻是一時半會,可能一百年,也可能二百年,都迴不來了。


    也是他把我從走出雨巷後進入的瘋狂的打狗的狀態裏拯救出來的。


    因為他說:施蟄存的妹妹算什麽。我的妹妹才叫漂亮呢。


    於是,他就把他的妹妹介紹給我認識了。


    麗娟走進我的視野的時候,確實讓我眼睛一亮。我的眼睛已經很久沒有亮過了。那時的上海,確是到處鶯歌燕舞,百樂門的舞女,四馬路的醉漢,大馬路的手挽手,霞飛路的油頭滑腦,空氣裏都似乎充滿了愛。其實,我知道,空氣裏飄著的全是脂粉氣,滲著發蠟的氣味。我的朋友沈從文看出了我同樣看出的那種衰敗來。他說他盯著馬路上每個人看,發現一百個穿皮領子的新式女人裏合格的不到五個,每個人臉上都是憔悴的臉色,都好像受了傷,每個人都有姨太太或者窯姐的味道。


    可是麗娟確實讓我的眼睛重新亮了。至少亮了一下。因為我看到了當年的她。她也是十七歲。隻是由於時間的原因,此十七非彼十七了。我比當時十七歲的絳年大了五歲,卻比現在這個十七歲的大了一輪,整整十二年哪。所以,眼睛的新的亮不是舊的亮,是沒有那種愛的潛台詞的。但是確實是亮了,因為麗娟確實是秀麗的。時英絲毫沒有誇張。


    這時候我搬到亨利路的公寓裏去了。我在那裏翻譯或者創作,後來還創辦了雜誌。於是麗娟當上了我的助手。用現如今的話說叫小秘。


    從小秘到小蜜,也就是一步之遙。現如今如此,那時候也不例外。何況還是在我的失戀還出爐不久還熱著還燙手的時候。我交代她做事情的時候,她看著我的眼珠子會放光。而且每次都放。那種光是我需要的,是自然的,真實的,不牽強的,是溫暖的,非常溫暖。在這個時候,我會覺得我臉上的雀斑或者象有的人說的麻點不僅不礙事,而且還是亮點,是引導她的眼睛放出光來的光亮之點。


    麗娟剛從名牌中學南洋女中畢業,正是走向職業和愛情的開花季節。


    閑下來,我們就聊詩。她很喜歡詩,古代的也喜歡,現代的更喜歡。她說她最喜歡的是我的詩,她說太榮幸了,居然能跟我在一個空間裏,為我工作。她是後來大家說的文學青年那種女孩子,她能背誦許多新詩。她說,你反對聞一多先生提倡的音樂性,可是我覺得你和徐誌摩寫的那些有音樂性的詩特別好,比如《再別康橋》,《雪花的快樂》,尤其是你的......


    我說,我是截斷了她的話說的:不要跟我說《雨巷》。再也不要提起。怕凍(再解釋一遍:即法語“對不起”的意思)。她難為情地說:騷累(英語對不起的意思),我不是故意的,隻是我太喜歡了。她還解釋:何況我說的是音樂性。然後她要我念我的其它的詩。我念了一首《微笑》:


    輕嵐從遠山飄開,\/水蜘蛛在靜水上徘徊;\/說吧:無限意,無限意。\/有人微笑,\/一顆心開出花來,\/有人微笑,\/許多臉兒憂鬱起來。\/做定情之花帶的點綴吧,\/做迢遙之旅愁之憑借吧。


    她就拍手。她拍手的樣子很年輕,帶動了全身正在開出花來的女性特征。她說,她不是全懂,但感覺非常的美。在她的要求下,我又念了一首《不寐》:


    在沉靜的音波中,\/每個愛嬌的影子,\/在眩暈的腦中,\/作瞬間的散步;\/\/讓沉靜的最高的音波,\/來震破脆弱的耳膜吧。\/窒息的白色帳子,牆……\/什麽地方去喘一口氣呢?


    她在我耳邊說:我喘不過氣來了。喘不過氣來的是我。我幾乎(隻是幾乎)沒有注意到,在我念著詩的時候,她在某個時候站了起來,站到了我身邊,然後從後麵用她嬌小的胳膊包圍了我,對著我的耳根吹著熱氣,用她那說她喘不過氣來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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