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x年,我一(徐誌摩)


    我聽到了蟬鳴,小蝦米那神秘的鍾疾速運轉的聲音,然後,蟬鳴變成篤篤的聲音,象小蝦米說的啄木鳥啄木的聲音,也象小蝦米沒說的老和尚敲木魚的聲音,再然後,又是一片蟬鳴了。這迴是真實的蟬鳴,鳴得是那麽綠,那麽漫山遍野,滿街滿巷,把夏天鳴成秋天,然後轉一圈,就象鍾的轉動那樣,再鳴出夏天來。


    我離開人間後,聽到看到的比我在人間的時候更多,多得多。關於我的說法就象那蟬鳴,漫山遍野,滿街滿巷。上百年後,仍然此起彼伏,無窮無盡。有讚歎,有忌妒(我都走了,那又何必呢?),有謾罵,有向往。無論是視我為現代詩聖的,還是視我為現代人渣的,都說,我這一生是遭天妒的(注意,這樣子說是要遭天譴的。天要妒人?說笑了。小心折壽噢),他們紛紛總結說:徐誌摩短暫的一生遭遇了三大貴人,四大美女,破壞了兩大規矩。


    我們倒過來解釋一下:我破壞的兩大規矩,一是破壞了不離婚的規矩,中華幾千年哪有過這個。其次是破壞了不奪人妻的規矩。我再加一條,我還破壞了不得占領人妻之心的規矩。


    至於四大美女,有點偷換概念,但大體上差不多。其實應該說徐誌摩遭遇了四大美女中的兩位。許多人說民國有四大美女,即林徽因,陸小曼,阮玲玉,周璿。我有個內部的評語,隻跟小曼說過。我說:阮玲玉妙豔,周璿俏麗,林徽因淡雅,陸小曼狐媚。當時,小曼給了我一記頭塌(上海話:用手掌打腦袋)。還真把我打得有點找不到北。說實在的,有點過分有點重。我說:okok,不是狐媚,是妖媚。她就追著我,當時她正在畫畫,她抓起那支毛筆,還在硯台裏特意蘸飽了墨,舉著墨筆追我。結果我成了花臉,她也成了花臉,因為成為花臉的我用花臉去貼那鮮花般的臉。說起來,實在是有失詩人和畫家的體統。我知道,我死後,她花了很多精力整理我的遺稿遺言,偏偏沒有把我這四個金句整理出來。估計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好,狐媚固然不好,妖媚卻也不佳。她卻沒有想到還有嬌媚兩個字。其實,我稱她為“眉”,還真是出自“媚”,女兒若嬌媚,活色便生香。隻是我不曾對她點破過這個出處。而已。


    至於四大才女。有的人把淩淑華放到以張愛玲為首的民國四大才女之列,有些牽強,雖然淑華確實有才,才還不小。再說了,我跟淑華雖然親密,但止於文字。我跟她通了兩個月的信不假,但,我不說了,傷人的,傷她的。我不想傷她,更不能說她僅僅是我的臨時寄托。還有一位,就是我的所謂原配夫人,被我父親視為終身兒媳的張幼儀。這就更勉為其難了。幼儀確實有才,但跟張愛玲、蕭紅她們的才不一樣,張愛玲們是文才,傳統上說的才子才女那個才。幼儀的才是發家致富那種。她開不裹腳之先,後來領導了上海女子銀行。更偏於當今說的女強人那邊。這也是才,但是跟財同音。雖然不止於財。


    至於三大貴人,指的是胡適、梁啟超和泰戈爾。胡適大家都知道,新文化運動的泰山北鬥級人物。梁啟超大家也都知道,是清末維新中最著名的對子人物康梁之一。


    這裏我要說的是洋人泰戈爾,印度大詩人。在諾貝爾文學獎還甚是年輕的年代,他是奪得了這項最高文學獎而名揚全球的幾乎唯一的非西方人。


    我喜歡泰戈爾的詩,徽徽更是特別喜歡他。所以其實我找他邀請他來跟他糾纏不清都有一種叵測在內。不那麽純潔,我承認。這導致,我在跟徽徽漸行漸遠之後難得的輝煌(我說的是兩性關係那種幸福的輝煌),都跟這位大詩人相關。


    倫敦和康橋是一切幸福的起點。至少我那時是這麽認為的。因為有你,徽徽,因為有了你,徽徽。那河,那船,那篙,那波,那閨房中幽暗的燈光,那原野,那晚霞中的牛群羊群,那雜著教學大樓燈火的星光和夜空,都是那麽的美那麽的浪漫,雪萊、拜倫、海涅,都擁在我們的周圍,絮絮叨叨的。而我,有你,在我對麵,在我懷裏(請不要過度解讀),在我的唇邊(同上),在我的腦子裏的每一個角落。你沒有說非我不嫁,但你那抵著我的胸口青青(不是錯別字)跳動的心說了,你在我脖子邊上唿出的小小的暖暖的氣息說了。我是說了非你不娶的,我不光是用嘴說的,我用的是我的全身,當然包括心和腦,還有全身的血液。


    還有,就是用我的行動。不要以為我的行動是盲目的,是衝動的。我當然知道我麵臨的是什麽,不僅是父親的冷眼,更會有鋪天蓋地的譴責。全中國的。可是我做了,在柏林,幼儀在離婚合約上簽下字後,我西式地擁抱了她。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西式地擁抱她(床第上那種不是西式也不是中式的,那隻是“人”的,被人稱為“人道”的。不是有人把生不了孩子說成是不能人道嗎?),而且是熱烈的。把她抱出眼淚來的那種。後來我想,我擁抱的是我的過去,或者說是我的新的開始。


    可是你走了。你淡藍的衣裙在海上飄遠了。但一直到我數月後追著你漂向故國的時候,我的心仍然是喜悅的,是期盼的,是迫不及待的。


    可是真到了地方,我又恨當時那船開得太快了。因為你已經成了人妻,用後代語言說叫別人的新娘。我下了船就聽說了,甚至在報紙的角落裏也找到了。雖然那時候還隻是定婚。我從思成那拚命掩飾的表情裏讀出了勝者為王四個字,從他的父親、我的恩師梁啟超眼睛裏讀出一種得意的憐憫。有些許憐憫,被得意百孔千瘡地滲透著的那種。你的眼睛,說實在的,我沒有去讀,因為我已經不敢去讀了,更不敢象在倫敦和康橋那樣去讀。我甚至躲避著你的眼睛。我想,你大概也在躲避著我的眼睛。終於有一瞬,我們的眼睛相撞了。看到你那裏一下子溢出眼淚來,我趕緊地轉過身去,說著哈羅,跟一個不認識的洋人。然後我匆匆地走了出去,說著騷累,手指著廁所的方向,其實是不想讓洋人不理解,為什麽我跟他說完哈羅就會流出眼淚來。那是一次什麽聚會,我記不清了,我沒法記清。現在迴想起來,覺得應該是恩師故意搞的一個活動,為的是向我宣告一個事實。


    那些天,雖然心一直痛著,但我還是寫下了一些詩,那還真是痛出來的。比如在《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裏,我寫道: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在夢的輕波裏依洄。\/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她的溫存,我的迷醉。\/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甜美是夢裏的光輝……\/\/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黯淡是夢裏的光輝


    比如,在《寂靜的夜》裏,我是這麽寫的:


    習慣,失眠,\/習慣寂靜的夜,\/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想你淡藍的衣衫。\/\/習慣,睡伴,\/習慣一個人在房間,\/抱著絨絨熊,獨眠。\/\/習慣,吃鹹,習慣傷口那把鹽,\/在我心裏一點點蔓延


    我沒有放棄。我不是放棄的那個種類的人。泰戈爾就是我的證明。其實,現在想起來,這位印度大詩人在一定程度上是當了我的工具。其實他自己並不知道。當然他不可能知道。


    為了大詩人的到來,我煽起了全國範圍的熱潮,尤其是媒體的。那些大標題簇擁著我站在上海的碼頭。我從大詩人踏上中華土地開始就陪伴著,給他當翻譯。走到哪裏,大標題們就熱烈地跟到哪裏。還有許多掌聲,許多唿喊聲。


    北京日壇公園是愛情的聖壇,是宣告愛情的聖壇。在我心裏是這樣的。在許多報紙的字裏行間也是這樣的。報紙上頭版頭條地刊登著我這一輩子最美(滋滋)的合影,泰戈爾詩人的右邊是徽徽,左邊是我。我們一起登台。中間是那個聞名世界的媒介物(老泰,不好意思,我說白了,但沒有詆毀你的意思)。我最喜歡的是報紙上出現得最多的那四個字:金童玉女。


    我們還不止一次地同台。報紙是這麽說的:為慶祝泰戈爾先生六十四誕辰,林徽因、徐誌摩等在東單三條協和小禮堂演出泰翁詩劇《齊德拉》,林徽因飾公主齊德拉,徐誌摩飾愛神瑪達那。演出前,林徽因飾一古裝少女“新月”,以示是新月社組織的這場演出活動。


    我覺得,我們的新月社(我被稱為新月詩派領袖)也是祝福我們的。這也跟大詩人有關。因為新月是大詩人著名詩集的名字。新月,讓人想起什麽?康橋。彎彎的橋拱。對不對?再就是金童玉女。金童玉女合攏,升起,新升起的月亮,它會越來越圓,越來越亮。這是它本來的意思,但實際上隻是我的期待,一種不能實現的期待。


    在劇中,愛神和公主的眼神交流是自由的,理由是劇情需要。所以,那是我們在公眾麵前的四目相對,無論裏麵含著多麽深刻而偉大的愛情(我喜歡偉大這個詞,喜歡把它用在這裏。純潔的愛情,除了愛情之外沒有其它目的的愛情就是偉大的。至少我這麽看),都讓人閉嘴,讓人啞口無言。所以我們又重溫了康橋和倫敦的那種心隨著目走的交流。而且是在全世界的麵前。


    後來我聽說,師母也就是思成的母親、先生的老婆堅決反對徽徽跟思成真的成婚。據說原因就是那兩個台上成雙成對的形象,那被報紙捧為金童玉女的形象。多半師母從徽徽當時的目光裏看出了什麽。也就是說看出了她的心在哪一邊跳動(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知道師母並不是出於對我和徽徽的憐憫。師母也許甚至從徽徽那眼光裏看出了什麽,用現在的語言說她人肉了一下我和徽徽的關係。或至少表示懷疑。我希望那人肉的事情是真的。也許真的是真的。但我不會說。我不說就沒有任何證據。不用我答應徽徽,徽徽也不需要我答應。我就是不想讓那些說我是人渣的把我的徽徽想成是渣渣。我為徽徽不齒,不屑。我內心裏是感謝師母的,希望她能夠一直地堅持下去。可惜後來自然是事與願違的,自然是因為徽徽實在是太迷人,太迷倒眾生了(有人說她迷倒了整個民國),她一定是把思成迷得天旋地轉把她的位置轉到超越父母的頂端去了,思成的堅持自然是自然的。他若能轉得出來舍而棄之,那她就不是我的徽徽了。


    我的情和詩,與那情相關的詩,經常跟泰戈爾有些關係。後來我從歐洲迴來,繞道印度,探望泰翁。那首《再別康橋》就是離開印度後,在大洋上寫下的。夕陽裏的新娘,在印度洋上飄著,放著光。那是我的新娘,用當代文言文說,那叫我的初戀。徽徽是我的初戀,幼儀是什麽呢?或許借用現在的象小鮮肉那樣的粗俗語言(不好意思)說,叫“初肉”?有肉而無戀。不好意思,隻是借用一下,絕無褻瀆床第之歡或者褻瀆年輕語言的意思。那是人的常態。人不就是這樣一代一代下來的嗎?


    好了。夠了。下一位吧。哪位接過去都行。我的蟬鳴。我的鍾。小蝦米的鍾。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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