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在,薑玲瓏也不便細說,自己樂嗬嗬地把那大葉狹長的綠色盆栽抱進屋裏,門一關。兩息過後,她連屁股都還沒坐下,就被橙月和櫻草架出了房間。


    櫻草幫著橙月把薑玲瓏拖去清華池,她這一身泥巴裝哪還有夫人的威儀,“夫人這是什麽東西,瞧您喜愛得都不顧身子了。”


    “小雜草,我看它花開的好看,想帶迴來養。”她嘻嘻笑道,借口推說,“到時候開花了給你們看看,長在野地裏可惜了。”


    是夜,鄺毓沐浴更衣之後,直往薑玲瓏屋裏跑,見她那兒燈火通明,進門,桌上還擺了七八個盛滿茶水的陶杯,杯中茶氣已散,估計是放置了許久。薑玲瓏忙活了一晚上,正愁沒人幫著試藥,就看見門邊的鄺毓了。


    他頭發不過半幹,穿著的長袍鬆開了襟口,顯得頸項修長。


    薑玲瓏呆呆看了兩眼,反應過來,偷摸咽了口口水同他招唿道,“你來的正好,”她示意鄺毓關上房門,“我一會兒會依次去喝這些杯子裏的水,需要你看著我一些,切莫讓我做什麽出格的事,也不要讓我跑出屋去驚動了別人。”她頓了頓,確定鄺毓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之後,才補充,“我喝下這些茶水之後的一舉一動,你都要記下,一一告知於我。”


    “這是什麽茶?可有毒性?”鄺毓原本也是擔心薑玲瓏蠱毒發作萬一半夜受製於人,才想著過來她屋尋理由守著。不想這姑娘倒是早已給自己安排了差事,一說莫要讓她出格,一說莫要驚動旁人,他倒有些不放心,“要不我替你喝,你記著觀察便是。”說著就要去拿桌上的杯子。


    “誒!”薑玲瓏一把抓過他的手腕,不讓他碰杯,又確定門窗均已鎖好,才踮腳在他耳邊說,“這是你不用逼宮也能拿到罪己詔的辦法。”她拿過杯子,一飲而盡,又說,“試藥這種事,怎可讓普通人去做。”


    鄺毓還未明所以,就眼見她已一杯下肚。


    她等了片刻,皺皺眉,似乎還未起效,又喝了第二杯。


    就這樣,喝到第五杯的時候,薑玲瓏開始咯咯咯笑了。


    “你和我講講話。”她邊笑邊說,神情從未有過的愉悅,還試圖從桌邊起身往鄺毓那兒走。


    鄺毓忙上前一把扶住。


    這姑娘走路根本是頭重腳輕了。


    “你別扶,看我走,咯咯咯哈哈哈,看我能不能走。”她控製不住自己的笑聲,推開鄺毓,踉踉蹌蹌,一旋,倒在床上,隻剩咯咯咯地笑聲,一串串往外蹦。


    鄺毓擔心,走近坐在她床榻邊上,看見她兩隻纖手縮在胸口,像隻小鵪鶉似的,還傻笑著,滿臉漾著神誌不清的開心。


    他突然覺得滑稽,忍不住也笑了,問她,“你確定沒事?”


    薑玲瓏咧著嘴點頭,嘴裏蹦出銀鈴般的笑聲。她點點頭,忽然停下,又搖搖頭,睜眼躺平,不動了。


    “玲瓏?”他一緊張,去探她鼻息,剛把手伸過去,就一把被她抓住,順勢一拉,倒在她身上。鄺毓趕忙想起,而這姑娘卻是懷抱著他的胳膊,翻過身側臥,將他一並帶入床上。


    鄺毓吸著氣,他在情緒上還沒來得及分辨是驚是喜,臉上就已感到這個小姑娘噴出的重重鼻息。有一根手指,指腹輕輕來迴摩挲自己的喉結,戳戳點點還柔柔畫圈,他抬眼,那雙藏滿了星辰的鹿眼正撲閃撲閃望著自己。


    鄺毓啞咳一聲,企圖避開她的目光。


    “咯咯咯。”她又是傻乎乎地笑,將他的胳膊抱得更緊了,甜甜的招唿,“黑馬大俠~”


    又是黑馬大俠。每次你沒有防備的時候,想的都是黑馬大俠。


    鄺毓竟沒來由地吃起自己的醋來。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她眼色細看有些渾濁,可臉上始終漾著純純的笑,“你的大事做完了嗎?”


    這個時而虎頭虎腦,時而又精明果敢讓人意想不到的女孩子,在四年前為了救他,替他請醫買藥,付錢住客棧讓他躲著養傷,臨走,還把身上所有的銀兩都給了他。


    她說,她可能逃不出去了,還是把這些錢用在需要的人身上吧。


    當時他不知道,她說的逃不出去,指的是薑家的虐待。


    他更不知道,那些錢,原本是她偷偷攢著用來逃出薑家,逃出霖羨城的全部盤纏。


    當他知道,她那時將她手中生活的希望全都給了自己時,已是與她成婚的大半年後了。


    還好自己履行諾言娶到了她。


    他看著她嘀嘀咕咕邊笑邊哼唧的粉嫩小臉,心頭卷起無限溫柔。


    “如果黑馬大俠有事瞞你,瞞了你許久,你會原諒他嗎?”他一隻胳膊被她抱著,另一隻幹脆舒服地枕在腦下,輕聲問她。


    “我大概會。”她肯定地點點頭,說話有些含糊。


    “那,要是黑馬大俠不是你想象當中那個模樣,是另一個人呢?”他又趁機試探,“你還喜歡他嗎?”


    鄺毓不是沒有想過成親後即刻向她坦白,可隨著又想到自己無法解釋當年的追逃和其中的苦衷,又是幾次猶豫。直到薑玲瓏率先對他承諾,願意拿命幫他,他才發現自己似乎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將近兩年的時間他什麽都沒說,如今再說,又是為了什麽,會不會讓她誤會?


    “大概不會?”她說話嗓音比平日大,清亮清亮卻又嘟嘟囔囔的,“我喜歡的是黑馬大俠,又不是別人。”說著她將他胳膊摟得更緊了,整個人讓他懷裏鑽,生怕他離開一般。“可我娘說過,愛情,就是會反反複複喜歡上同一個人的。”她從他懷裏探頭望他,“但我沒談過戀愛,我也不知道。”


    “你娘真是位神奇的女子。”鄺毓歎笑,“既教你心肺複蘇,還教你情愛之理。”


    “嗯,我娘很厲害的,我出發那天別人家都哭哭啼啼,她卻讓我好好照顧病人。”


    “出發?去哪兒?你還去過別處,會照顧病人?”鄺毓心裏好笑,瞧把你厲害的。


    “對呀。”她又鑽迴他懷裏喃喃,“那年瘟疫,死了好多人,醫生護士們都被派去前線了。我也是,我在那兒被剪了短發,跟著大家,看見很多很多人倒下,但也救了很多很多的人。”


    “醫生……護士?”他麵露不解,難道是某地方言?便好奇追問,“是什麽時候的事?後來呢?”


    “後來……我的隔離服被一個病患劃破了,他還扯了我的口罩,朝我吐口水,發脾氣說‘要死一起死’……我沒等到打敗瘟疫的那天。”她說著說著,甜軟歡快的嗓音裏竟夾雜著吸鼻涕的聲音,“可憐我娘等不到我迴去,我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隔離服?白發人送黑發人?你娘不是——”早就去世了嗎?他一怔,驚覺自己衣襟濕了大半,這才低頭捧起薑玲瓏的臉來,見她分明笑著的臉上,已是淚如泉湧。


    他分不清薑玲瓏此時是因著茶水而胡言亂語,情緒反複,還是她真有什麽個中經曆。


    他望著她止不住的眼淚和止不住的笑聲,胸口忽地揪心地痛了。


    她什麽都沒說,可他卻從她的眼睛裏,看見了一個在拚命掙紮的無措的靈魂。


    他緊緊抱住她,把她攬在懷裏,輕撫著她的腦袋,柔聲安慰,“瓏兒睡吧,睡著了就不笑了。你家就在遣雲山莊。你不用再照顧誰再害怕誰,以後,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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