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早已收起厲色,換上了一貫的溫潤恭謙,朝遠處擺擺手,就見四周草木瞬間安然,歸於靜止。


    那便是梁王人馬。


    “一等公也是護妻心切,”他撣了撣肩頭褶皺,“是本王站得過近,倒教一等公誤會了。”他說完又朝稍遠的薑玲瓏莞爾,“夫人確為賢妻,今日本王過得愉快,也謝過了。”他同鄺家夫婦擺手,便背手踱步,瀟灑離開。


    薑玲瓏聽著周圍草木之聲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知道梁王以及他的人馬確實下了丘,才跑去鄺毓那邊。


    他始終跪在地上,將頭埋得很低。


    她在他身邊蹲下,想去拉他的衣袖。


    “鄺毓,”她瞧著他臉色不對,不由小了聲音,“我沒事了。”


    他聽著聲音,半晌才緩緩抬起頭,見到薑玲瓏煞白的一張臉,眼角淚痕還在,卻鼓著勇氣在安慰他。鄺毓將眼前人一把揉進懷裏,他感受到對方一嚇,身子一僵,卻沒有鬆手的意思。


    “我能殺了他的。”


    良久他開口。


    “對不起。”


    他沉沉的道歉聲,落在薑玲瓏心裏,激起心池的一片漣漪。


    “可他就這麽死了,誰來還大家公道?”她已然緩過了氣,聽出鄺毓是在為難之中恨著他自己的無能為力,心上一軟,勸道,“梁王的罪己詔若非逼宮,何以取得?這些年都過來了,總得步步為營。”


    鄺毓身子一動,他不知薑玲瓏料想到他是要造反逼宮,反而放開了她,“你知道?你知道你還說要幫我?”他以為她不過是一時義氣,從未真正想過其中的艱險,不過是他需要幫助,她便力所能及地幫襯。


    “不然呢?”她奇怪反問。


    在薑玲瓏看來,一個向滅族仇人恭順地跪了三四年的人,如果不是想一擊即中,全盤顛覆,又何必那麽大費周章?這不是明眼人都知道的麽?隻不過梁王還以為鄺毓仍被蒙在鼓裏,相信其父確有其罪,如若不然,梁王也不可能給鄺毓任何一條活路。


    “你說得對。”他突然開口,徹底鬆了抱緊她的雙臂,任她坐在自己麵前,“我不是正人君子。”


    這又是哪出?薑玲瓏歪頭露出疑惑,不是在說報仇的事麽?


    “我想把你拉來我的身邊。我把我的事情都告之於你。看起來是因為我信任你。”他望著薑玲瓏,一字一句,“可我心底知道,你若知曉,你若參與,便會同我一樣,命懸一線。”他皺起眉頭,清眸泛著光,他一隻手想要去撫她的臉龐,伸到半空,卻又退了迴去。薑玲瓏看著他這番動作,眼見著他眼內翻湧著巨大的困苦,像一隻求人解救的獸,卻最終放棄了生的希望。他認真的凝望著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自己腦中,良久,他說,“我們和離吧。”


    薑玲瓏懵怔了。


    “你說什麽?”


    “我同意與你和離。還你自由之身。你帶著你的嫁妝,盡早出府吧。”他音色如常,卻目力可見地眼中黯然,故意起身不再看她。


    她本該是開心的。可以從此拿著那幾十箱財銀去過向往已久,自由自在的瀟灑日子。但不知怎地,如今鄺毓願意了她心願,她卻如鯁在喉。見鄺毓起身迴避,更是也站起來追問,“為什麽?因為我礙著你事了?還是因為你怕我有危險?今天是一時——”


    “因為我心悅於你。”鄺毓猛地迴頭打斷她的話,“你明白嗎?我貪戀你。我想你榮華富貴,快樂無憂,可我也舍不得你,想要獨占你。”他眼中隱現猩紅,“你明白嗎?薑玲瓏,你明白嗎?我自詡言行端正,可遇上你,我便成了鼠輩。你以為我為什麽願意告訴你我的全部?”他不偏不倚直視她,竟有一絲狼狽,“若事成,自然歲月靜好。若事敗,沒有人能逃過萬劫不複。我口口聲聲降心於你,我對你知無不言,有諾必踐,可在我的心底,卻想著要你同我一起赴死。你明白了嗎?我從未有過一刻,想到事敗要如何保你,我想的隻有太好了,有你陪著,我不會一個人孤零死去。我是生是死,都要你在。”他說著,腳下與她拉開距離,“薑玲瓏,你掏心待我,而我不值得。”


    “沒有人會想孤獨死去的,”她聽完反倒是鬆了口氣,“我當是什麽事。”她說著跟上鄺毓,“就算和離了,我還是會——”


    這次打斷她話匣的,是奔現的儂語。


    他一路過來,見著兩人就跪地行禮,看到薑玲瓏更是說什麽都不願起來,接連請罪,“夫人,小的不配在您身邊。”


    “你們這一個兩個都怎麽了?要團結起來丟了我不成?我也太冤枉了吧。”前有鄺毓,後有儂語,她一個頭兩個大。


    “夫人叫小的不要過來。”儂語低頭認錯,“小的竟然真的當下猶豫。要不是主子趕到……夫人大義,小的卻貪生怕死,有違主仆更有違兄弟情義!”


    “行了,你沒有現身,是為大局著想,理應拿賞。”她都懶得再勸,“下次我讓你不要出現的時候,你還得照辦,聽見沒有?”


    儂語聞言,背脊一緊,“小的不敢!”


    “有什麽敢不敢的——”她彎腰想將他扶起,卻被他衣袂上沾的狹長大葉吸引了注意力,眼前一亮,“這是在哪兒碰到的?”她將木葉拾起遞給儂語。


    “哦,迴夫人,方才跟著梁王人馬下山,就在前麵西邊幾裏,一叢叢雜株長了一地呢。”他說完又向鄺毓稟報,“不出主子所料,確是殷實菅帶的暗影,怕暴露行蹤,距離太遠屬下看不真切,但殷實菅的確有功夫。”他頓了頓,又補充,“看身法,應不在您之下。”


    鄺毓頷首,揮袖,儂語便又頃刻消失在跟前了。


    而他們兩人就這樣一言不發,下了丘,上了車,迴了山莊。


    薑玲瓏是想說些什麽,但鄺毓繃著臉不再看她,她也不好自討沒趣,就想著讓他自己先想清楚再說吧。


    橙月一早就在門口候著了。看見莊主同夫人一同迴來,更是喜上眉梢,也不忘帶上早些別人送來的禮盒,一起迎著薑玲瓏。


    “夫人迴來啦。累不累?晌午布莊差了人送了幾匹料子來。”


    “是我定的,都送去我屋吧。”


    “是,”她又遞上一枚精巧禮盒,“早些曌王府差人送來的,說是特意給夫人挑選的。”她覺得一名未婚男子特意送女子禮物,本就有些曖昧,與其遮遮掩掩,還不如趁莊主也在,稟報了,免得遭人更多口舌。


    “哦?”她駐足,接過盒子,邊上鄺毓從她身邊走過迴了東苑,絲毫沒有窺探的意思,仿佛與他無關。


    她不以為意,打開盒蓋,一陣異香撲鼻,薑玲瓏都覺得被熏得頭暈,忙拿開些盒子,讓它散了散味,片刻後拿近再看,是一塊透水青璧。


    薑玲瓏也沒拿出來看,她知道是塊價值連城的好物件,就讓橙月放進庫房先收著,自己一人悶悶迴房。


    剛坐下,喝口水的功夫,鄺毓又來了。手裏還帶著書信。


    是一封和離書。


    鄺毓有一絲局促,局促中更多的是堅定。


    “你拿去吧。”他靜靜說,斂著神色。


    “哦,”薑玲瓏一把接過,看都沒看,順手將它撕個稀爛,“你心裏的小人打架別扯上我。”她往門邊走,“我去沐浴,勞煩借過。”跨出了門,又停下迴頭,“鄺毓,不要靠想象過活。你為何今日冒犯聖駕來救我?”她歎了口氣,“我見過許多將死之人,沒有一個甘心獨自離世的,這原本就是人世間的常理。你心裏是不是當真覺得我死也沒關係,等那一刻來臨,你我都會知曉。我說過的話不會收迴,我說過,我願意拿命幫你。”她定色正聲,“我說話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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