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帝迴首,卻見夜色之中,他的弟弟永湛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袍,就這麽站在秋風之中。


    容王俊美的臉龐依舊淡淡的,不過卻是道:“皇兄既然過來了,何不坐坐?”


    仁德帝的唇動了動。


    容王到近前,抬手握住仁德帝的胳膊:“皇兄,阿宴陪著孩子們歇下了,我一個人睡不著,你陪我喝酒吧。”


    容王的聲音,帶著一點近似軟和的請求。


    其實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從來不會用這種語氣和自己的皇兄說話。


    永湛一向是淡定的,堅強的,甚至漠然的。


    仁德帝望著弟弟,半響終於點頭:“好。”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涼意,仿佛在這蕭瑟的夜色中穿梭了許多年。


    *****************


    內室之中,仁德帝和容王各自坐在金絲檀木桌一側,兩個人麵上都沒有什麽神情。


    大太監此時已經下去,就安靜地守在門外。


    一旁有宮娥正蹲在四神溫酒銅爐前,拿著扇子輕輕扇著銅爐中的銀炭,而另一個宮娥則是拿著火棍撥拉著。


    四神溫酒銅爐上,一個古樸的銅壺裏放著酒,此時酒已經開始熱了起來,些許熱氣在室內氤氳,於是酒香四溢。


    容王望著這銅爐,眸中帶上了迴憶的色彩:“皇兄少年之時便愛喝酒,且喜用此壺此爐來溫。”


    仁德帝聽到這話,原本暗沉的眸子染上一點暖意,望了眼那銅爐,點頭道:“當年你才三歲,我就喂你喝了一口酒。”


    容王也想起來這件事,記得當時自己喝了後,臉都紅了。


    恰好父皇召見皇子,沒奈何,他就這麽被奶媽帶了過去。


    到了那裏,父皇見他滿臉通紅,還以為怎麽了,便招來了禦醫,結果禦醫一查,說是並沒有病,隻是喝酒後氣血上湧而已。


    當時父皇震怒,沒奈何,皇兄跪在禦書房整整一個時辰,並發誓從此後不再犯了。


    此時當了天子的仁德帝迴憶起往事,眸中頗有些蒼涼的感慨:“你當時就站在旁邊,一聲不吭。我看著那樣的你,想著原本你就有些呆的,如果這樣的你離開我身邊,怎麽著都擔心啊。”


    容王記事早,不過三歲的事兒,此時他也不敢說自己就記住了。垂眸間,他隻是淡淡地道:“皇兄,其實那時候我站在那裏,也許隻是害怕吧。”


    害怕?


    仁德帝抬起頭,看向容王。


    容王淡笑一聲,道:“我隻是害怕我被送走,不能陪在皇兄身邊了。”


    此話一出,仁德帝頓時怔在那裏,他看了容王很久。


    恰此時酒已溫好了,酒是好酒,上等的九醞春,窖藏了幾十年的。


    一個宮娥在金絲檀木桌上擺好了一對白玉荷葉杯,另一個宮娥握起青銅高頸酒壺,用銅勺將溫好的九醞春各自倒在兩個白玉荷葉杯中。


    荷葉杯乃是上等白玉而成,剔透瑩潤,散發著乳白色的光澤,那九醞□□澤偏綠,比那春日嫩葉還多幾分鮮嫩,此時碧綠的九醞春盛放在細膩滋潤猶如凝脂般的白玉荷葉杯中,越發顯得如同甘露涼漿一般。


    仁德帝捏起那白玉荷葉杯,垂眸望著那杯中鮮綠的九醞春。


    年少喪母,隻留下一個幼弟在宮中,他這一路走來,風風雨雨的坎坷,今日至高無上的帝位,那是踏著無數人的骨血一路走來的。


    仁德帝是寬厚仁慈的,也是冷血剛硬的。


    他剛硬到,任何人在他麵前都隻能順從地低頭。


    這樣的仁德帝,從來不知道自己也許有一天,還需要有人陪。


    更不知道原來那時候年僅幾歲的容王,站在那裏一聲不吭,在他以為他是呆了的時候,其實心裏想著要陪在皇兄身邊。


    伸出手,握住那白玉荷葉杯,仁德帝望著杯中一潭翠綠,忍不住自問,他寂寞嗎,他需要人陪嗎?


    仁德帝苦笑一聲,聲音竟有幾分嘶啞:


    “知道你其實素日並不愛酒,不過今晚陪皇兄喝幾杯吧。”


    容王修長優雅的手握著酒杯,點頭道:


    “好,今夜,不醉不休。”


    夜色闌珊,一輪彎月從窗前無聲的滑過,秋風乍起,窗欞上的翠綠紗輕輕地抖動著。


    仁德帝剛硬俊美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不過容王可以看到,他眼眸中的蕭瑟和空洞。


    看著這樣的仁德帝,容王陡然想起上一世的自己。


    上一世的容王是不喜歡看到銅鏡裏的自己的,因為那眼眸中總是有著寂寞和孤冷。


    別人看不到,但是他自己卻明白的。


    此時此刻,望著這樣的一個兄長,容王忽然有些恍惚,想著自己是不是錯了?


    如果那個登上帝位的是自己,是不是皇兄可以擁有另一種生活?


    一杯酒印下,那九醞春翠綠的色澤,如此誘人,可是飲在口中,卻是淡淡的苦澀。


    同樣的苦澀,在兩兄弟口中蔓延,仁德帝苦笑一聲,忽而挑著濃眉,開口道:“永湛,我這一生,最高興的事便是有你這樣一個弟弟!”


    說著,他舉起酒杯:“來,再喝一杯!”


    容王見此,抬手親自為皇兄斟酒,然後舉杯同飲。


    幾杯酒下肚後,酒意在胸中醞釀,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仁德帝再張口時,已經沒有了昔日的冷靜。


    “永湛,當日在邊塞,有名醫診斷出我的身體有恙,彼時我早已明白,此生此世,我命中注定無子!”仁德帝的聲音異常的平靜,他呆望著那空空如也的白玉酒杯,這麽說道。


    容王凝視著皇兄,低啞地開口道:


    “皇兄,如今宮中有竹明公主,現在皇嫂已經有喜,一切有望。”


    誰知道仁德帝卻緩慢地搖頭道:


    “永湛,你或許並不知道,敬伯爵府在民間弄到了一個方子,可以催使女子有孕。”


    有些話,仁德帝並沒有細說,畢竟一個男子精弱而無法令女子有孕,即使麵對至親的弟弟,他也沒辦法說出口。


    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實在並不是一件願意提起的事。


    他隻是停頓了下,繼續道:


    “可是這個方子我已經命人查過了,後患無窮。凝昭容早產下不足月胎兒,竹明公主體弱,原來並不是螃蟹涼寒導致早產,而是本就此胎難保。雖說這胎兒保住,可是竹明公主怕是永遠無法如同常人那般體壯。至於你皇嫂——”


    仁德帝冷笑:


    “我並不知道她有何打算,不過那腹中胎兒,若是能如竹明公主一般,我都已經覺得萬幸了。”


    容王抬眸,淡道:


    “皇兄,不管如何,你已經有了一個竹明公主,竹明公主縱然體弱,卻也是正常的孩兒,與常人並無兩樣。如今皇嫂肚子裏但凡產下的是男丁,即便體弱,那又如何?我府中有歐陽大夫,最善調理,或者我們搜羅天下名醫,好生為他調理,不求他能縱馬江山,隻求他身體康健繼承這大好江山,有何不好?”


    仁德帝搖頭,一雙深沉的眸子認真地望著容王:“永湛,有些話,作為一個男人,我沒辦法說出口,即使是對你,我也沒辦法說。”


    他頓了下,語氣中有了冷意:“可是這樣的一個孩兒,即便是我的親生骨肉,也不配繼承這大好河山,不配稱為我蕭永戰的子嗣。”


    容王微窒,他抿了抿薄唇,感覺到唇畔有酒意在浸潤著唇。


    這九醞春雖說初品時有苦澀之味,可是卻有迴甘,迴甘濃厚。


    容王緩慢地搖了搖頭,認真地望著皇兄:“皇兄,我——”


    他並不想繼承大寶,不想再次站在那個孤高的地方。


    而且他現在有了阿宴,作為一個皇帝,注定三宮六院八十二禦妻,可是他其實看不得也碰不得自己不愛的女人。


    他的阿宴醋性也太大,性子並不適合後宮的魍魎伎倆。


    如果真的讓他再次去登基為帝,那麽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幸福,也許都會成為泡影。


    仁德帝抬起大手,製止了他繼續說下去。


    他默了一會兒,啞聲開口道:


    “永湛,你的心思,其實我都看在眼裏。可是這江山,是你我披荊斬棘,不知道踏著多少人的枯骨才奪得的。二皇子,三皇子,那也都是父皇的子嗣,可是卻都死在你我劍下了。你我為此,已經付出太多代價,我實在不忍心看著這大好河山落入他人之手。”


    容王修長的手握了握,低聲道:


    “皇兄,這些事情,你想得太早了。”


    “我知道皇兄早年在邊塞時,身體有虧。所以這幾年來,歐陽大夫每年都會調配丹藥,隻要皇兄按時服用,必然能身體康健,長命百歲。至於百年之後,我也已經和皇兄一般老了。”


    他凝視著自己的皇兄:


    “皇兄,百年之後,這皇位到底落入誰手,那都是百年之後的事。或許到時候皇兄已經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子嗣。”


    仁德帝聽了這個,唇邊扯起一抹苦笑,忽而話題一轉,問道:“永湛,我想聽你講講,你和容王妃是怎麽認識的?”


    容王聽此言,微詫。


    仁德帝想起適才皇後所言,不由微微蹙眉:“你細細講來,不得有任何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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