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明樓地下一處狹窄的暗室中,阿晟手提寶劍,劍尖逼近一名身穿藍布衣衫的少年。


    少年跌坐在地,眼中盡是恐懼之色。


    「茶裏有毒,你要毒死誰?」阿晟寶劍抵在少年頸間,慢慢問道。


    少年卻倔強的昂起頭,「我不說!你殺了我也不說!」


    阿晟低沉的一笑,「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你師父命令你的,對不對?你師父就是你名義上的爹,是店裏的老萬,對不對?」少年驚駭不已,臉色由通紅轉為慘白,顫聲道:「你……你怎麽……」阿晟低笑,「我為何知道,是麽?我不妨明白告訴你,我不僅知道老萬是你師父,還知道你真名不叫萬柱子,你的真名是……」


    少年全身緊繃,緊張到了極處。


    「萬-波-隨。」阿晟一字一字,道出了這個名字。


    少年又是驚怒,又是恐懼,麵如土色。


    阿晟靜靜的、眼神篤定的看著他。


    阿晟太熟悉這個人了。萬波隨,這是他前世直到二十歲才收服的人,世上第一流的刺客、殺手。當然現在的他還遠遠夠不上這個稱號,現在他還隻是老萬的徒弟,也是老萬手中的棋子。前世阿晟收服他的時候,他早已經親手將老萬殺死了。


    「你到底是誰?」萬波隨警覺的看著阿晟。


    阿晟不迴答他的問題,淡淡的道:「老萬是福建總督胡勁的人。胡勁這個人很有野心,氣度卻不大,眥睚必報。他的愛子胡不竭在京中遇到的那場意外,你想必是知道的。以胡勁的行事風格,不會就這麽算了,遲早會跟栗家、雲湍算清楚這筆帳。」


    阿晟說話緩慢而清晰,實在不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萬波隨心中的驚駭漸漸去了,敬佩之情油然而然,「這人看上去比我還小著幾歲,可比我鎮定多了。也不知他到底是誰?」眼中防備之意漸少,身體也沒有剛才那麽僵硬了。


    「你想不想知道,如果你真把這壺毒酒給雲湍喝了,會有什麽後果?」阿晟輕輕笑了笑,笑容令人不寒而慄,「到時你跑不了,一死以報,老萬會把你師妹小果子傷痕累累的屍體推出來,告知世人,小果子是被雲湍侮辱致死,你這做哥哥的是為小果子報仇……」


    萬波隨臉色慘白,一躍而起,「不,不,小果子還好好的,今天早上我見到她的時候還好好的!」他恐懼已極,還帶著稚氣的臉已經變了形。


    阿晟異常冷靜,「胡勁是怎樣的人,老萬是怎樣的人,我比你清楚。你和小果子不過是兩枚小小的棋子,用你們兩個棄兒的性命來扳倒雲湍,令得雲湍聲名盡喪,為胡勁的愛子胡不竭出一口惡氣,告訴世人有戀童、虐童譬好的並非胡不竭,而是帶胡不竭到花街柳巷尋歡作樂的雲湍。這麽劃算的買賣,胡勁肯不肯?老萬肯不肯?」


    萬波隨眼睛通紅,喘著粗氣,已經快瘋了,「不行,小果子不能死,說什麽也不行!」


    阿晟有片刻沉默。


    前世他遇到萬波隨的時候,小果子已經死了,萬波隨已經將老萬殺了。這世情形和前世有所不同,也許他有機會救下萬波隨和小果子兩個人,收服這一對可憐的、從小被當做殺手培養的情侶……可是,殺手心中有情、身邊有愛人,他還會是無情的殺手麽?還會是第一流的殺手麽?


    前世的萬波隨簡直不是一個人,沒有七情六慾,行屍走肉,麵無表情。


    這樣的萬波隨,就算活到七八十歲,就算活到白髮蒼蒼,他的人生又有什麽意義呢?


    「你聽我的話,小果子便不會死。」阿晟簡短的道。


    「隻要小果子不死,我就聽你的!」萬波隨當機立斷。


    阿晟伸手從背後取下一個包裹扔在他麵前,「這是一套新衣裳,還有些散碎銀兩,你把店小二的衣裳脫了換上,避開老萬的耳目現在便迴家,救你的小果子。救了小果子之後到山神廟暫避,等我的命令。你和小果子逃了之後,便是老萬要殺死的叛徒了,凡事小心。」萬波隨更不猶豫,立即將自己身上店小二的衣裳脫了,換上新的。他心中有無數疑問,但憂心小果子的生死,也來不及多問,換了衣裳,拜謝過阿晟,兩人分道揚鑣,一個去救心上人,一個去了大廳。


    阿晟到了大廳,雲大爺和雲三爺正快步上台,要拉雲湍走。


    幾個翰林院的官員上去和雲大爺寒暄,「雲主事,令弟年紀輕輕,卻很有膽色,以後一定前途無量。」雲大爺心裏有事,連他們說的是什麽都沒聽太清楚,陪著笑臉道:「對不住,對不住,家母有急事,命人召下官迴家,下官失陪了,失陪了。」


    阿晟向門前張望了下,見雲傾小小的身影下了車,嘴角輕勾。


    他手指向下,做了個手勢。


    雲大爺和雲三爺、雲湍三人正要攜手離開,突然一道亮光閃過,自二樓飛躍下一個劍客,一身黑衣,頭臉俱用黑布蒙了,隻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大聲喝道:「雲湍,你這欺世盜名的小人!今日我來為世人除害,為士林清除斯文敗類!」劍閃幽藍之光,向雲湍麵門直刺!


    「天呢!」「殺人了,殺人了!」整個泰明樓登時亂了,尖叫聲四起。


    在這裏聚會的全是文人墨客,能有幾個有膽色的人?看到劍,看到劍客,人人膽戰心寒,有閉上眼睛拚命尖叫的,有哭爹叫娘的,有淚流滿麵的,也有肝膽俱裂的,都是慌了。那劍客身法快極,劍快極,快到即便有膽子大的人睜大眼睛看也覺眼花看不清,有眼神好的人恍惚間似是看到一名少年的身影出現在台上,卻沒深想,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台上那是有刺客啊,誰不想躲?誰會不知死活的往前湊?眾人都是心中憂懼,以為雲湍就這麽沒命了,誰知下一刻倒在地上的卻不是雲湍,而是站在雲湍身邊的雲大爺------就連雲大爺這愛護弟弟的大哥眼見寒光襲向雲湍也是恐懼之極,五髒俱焚,驟然昏暈。


    「世間竟有如此義士!世間竟有捨棄自己生命救弟弟的義士!」劍客長嘆,一聲唿嘯,人已向上躍起,彈向二樓,從二樓破窗而出!


    劍客人雖走了,他的嘆息聲、話語聲卻久久迴蕩在大廳中!


    眾人定定心神看過去,隻見雲湍直挺挺的站著,看樣子已經嚇傻了,而雲三爺雙臂張開護在雲湍身前,殷紅的鮮血自他胸前慢慢流下……


    雲傾、雲仰、韓厚樸、車夫陳實一行人及時趕到,陳實力氣大,把無關緊要之人推開,韓厚樸藥箱是早就準備好的,麻利的為雲三爺治傷、裹傷,手法嫻熟,如行雲流水一般。雲傾和雲仰很有默契的一齊哭著叫「爹爹」,雲三爺努力睜開眼睛,「孩兒莫哭,爹沒事……」這時候有幾個膽子大的人魂魄迴來了,忙過來慰問雲三爺,「雲侍讀,你感覺如何?」雲傾小小聲的提醒雲三爺一句,雲三爺嘴角抽了抽,聲音虛弱的問道:「四弟,四弟,我四弟沒事吧?」那幾人看看呆若木雞的雲湍,一迭聲道:「令弟沒事,沒事。」雲三爺欣慰點頭,頭一歪,倒在韓厚樸懷裏。


    「高義,雲侍讀高義。」膽子大的人還是有的,沒昏倒沒被嚇死的幾個翰林院官員連聲讚嘆。


    雲三爺拚死保護弟弟的光輝形象已經深深刻在他們腦海間,再也抹不掉了。


    韓厚樸為雲三爺處理好傷口,指揮著眾人讓路,「煩勞讓一讓,雲三爺現在身體虛弱,需迴家休養。」眾人潮水般往後退,「是,大夫說的對,快請快請。我們稍後便到雲府看望、拜訪,這時卻不敢阻攔雲三爺迴家養傷。」韓厚樸和陳實扶著雲三爺,雲傾和雲仰在後頭抹眼淚,一行人出泰明樓,上了馬車。


    「爹爹,你怎樣了?」雲傾和雲仰一上車,就撲到雲三爺身邊急切的詢問。


    韓厚樸微笑道:「阿仰,阿稚,你們的爹爹一點事也沒有,隻管把心放迴到肚子裏便是。」雲傾和雲仰聽了他的話均是大喜,雲仰咧開嘴,雲傾更是笑靨如花。雲三爺卻還沒弄明白是怎麽迴事呢,一臉迷惘。


    雲傾喜滋滋,「伯伯,哥哥,這下子爹爹都已經救雲湍兩迴了!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雲湍就算臉皮再厚,也沒臉要爹爹替他出使高麗了吧?」


    「應該沒有。」韓厚樸是厚道人,隻微微一笑。


    「肯定沒臉。」雲仰年齡小,涵養自然不足,臉已經黑下來了。


    雲三爺聽到雲傾用這樣的語氣說她四叔雲湍,不由的皺起眉頭,「阿稚,你胡說什麽?」雲傾扁扁小嘴,「哇」的一聲哭了,「我不管,爹爹就算罵我也不許去高麗,爹爹不許離開我……」見雲三爺真的生氣了,她心虛的眨眨眼睛,聲音低了,「爹爹,我還是病人啊,如果調皮了,淘氣了,不能打,也不能罵,要和風細雨,慢慢講道理……」


    雲三爺氣又氣不得,罵又罵不得,啼笑皆非。


    車夫老陳把車趕得飛快,迴了錦繡裏雲府。


    雲大爺好容易醒了,雲四爺好容易迴過神了,兩兄弟驚魂甫定,出來找人的時候,雲傾等人已經沒影了。這兩兄弟便想跟著迴家,無奈泰明樓裏的官員士紳還不少,都圍著他倆讚嘆雲三爺的高義,「雲大爺,你有位好弟弟啊。雲四爺,你有位好哥哥啊,你的一條命都是被他救的!」雲湍聽了感激萬分,「三哥對我實在太好了。」雲大爺心中卻是煩惱更盛,「唉,這樣一來,要如何厚著臉皮讓老三替了老四啊?愁死人了。」


    雲三爺今天冒死救雲湍,盡人皆知,明天若是再替雲湍出使,這事傳揚出去像什麽樣子?雲湍還要不要做人,雲尚書還要不要做官,雲大爺等還要不要出門見人了?也不能因為雲尚書養大了雲三爺,雲三爺就算報答不完雲尚書這一家了,定要對雲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吧。


    雲大爺無精打采的和雲湍一起迴到了錦繡裏雲府。


    「大爺迴來了!四爺迴來了!」侍女和主人一樣等的焦急,連儀態也不顧,小跑著就進來了,激動的稟報。


    誰也顧不上理會這些細枝末節,王夫人、杜氏、程氏、雲儀等人全打起了精神,各人把各人那篇早就背得滾瓜爛熟的話語在心裏想了又想,把自己該做的事念了又念。大概是利慾薰心、鬼迷心竅、高度亢奮的緣故,竟然沒有一個人意識到方才侍女稟報的人裏麵,並沒有雲三爺。


    「阿攸,阿佼,等會兒你倆抱著你們的三叔哭,記住了麽?」程氏交代雲攸和雲佼。


    雲攸和雲佼兄妹迷迷糊糊的點頭。


    雲儀心中懷著歉疚,低了頭,不敢舉目觀看。


    雲大爺和雲湍弟兄二人才進屋,王夫人便由杜氏和程氏攙扶著淚流滿麵跌跌撞撞的過來了,王夫人一把抓住雲湍的衣領,聲淚俱下,痛不欲生,「老四啊,你個傻孩子,爹娘辛辛苦苦養大你做什麽啊?有什麽用啊?你對得起你父親和我麽?」雲湍又愧又悔,又羞又氣,狼狽萬分。


    杜氏和程氏也哭聲震天,「你自幼嬌生慣養,從沒出過遠門,你若真去高麗,豈不是讓爹娘日夜懸心寢食難安麽?你這是不孝不義啊……」雲湍更是麵如土色,雲大爺唉聲嘆氣。


    過了好一會兒,雲儀方驀然驚覺:「怎地一直沒有聽到三叔的聲音?」


    王夫人、杜氏、程氏這三個女人哭了半天,也發覺不對。咦,老三呢?老三竟然沒一起迴來?


    「三郎呢?」王夫人止了哭,厲聲問道。


    「就是,三弟(三哥)呢?」杜氏和程氏異口同聲。


    雲大爺煩惱,「三弟他……唉,他受了傷……」


    「什麽?」王夫人、杜氏、程氏一齊慌了神。


    天氣明明還熱著,雲儀卻覺身畔雨雪紛飛,冷得人要打寒戰。


    受傷了?雲三爺受傷了?她不敢相信,不願相信。


    雲湍硬起頭皮,「三哥是因為要救我才受傷的……」


    「撲通」「撲通」「撲通」連著三聲,雲儀、程氏、王夫人,一個接著一個,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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