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相禮心口含著火氣,聽見王氏這樣口不擇言,下意識就是一巴掌。


    “再怎麽說,她也是皇後,豈是你這般不敬的?!”


    他忍無可忍,終於怒吼出來。但嗓子卻顫抖著,破啞得不成聲。


    季泊舟麵上一慌,忙上前一把攙著季相禮,伸手替他順背。


    “父親今日在坤寧宮嘔了血,這會兒還沒宣府醫看過,大嫂有什麽話,還是我來答吧!”


    說著,他趕緊給府裏下人使了個眼神。


    頂替上來的新管家叫季安,忙接過季泊舟攙扶的手,扶著季相禮往內宅走去。


    王氏聽說季相禮嘔了血,心下猛然一縮。


    但這點微弱的擔憂,很快又被橫衝直撞的怒意吞噬。


    “憑什麽我不能說?你們季家的好家風,白白誆我嫁給季澄還不夠,現在連我的女兒也要誆進宮!我們娘倆,憑什麽要做你們的犧牲品?!”


    季相禮不知是糊塗了,還是在這會兒才想起來,季澄那件事,王氏也是受害者。


    一直以來,他隻記著兒子過世帶來的傷痛,倒是疏忽了,亂倫這個名頭,除了青妍,王氏也同樣有心結。


    隻是這段時日,並未見她有過除了傷心外的別的情緒,便根本沒想起來這事。


    他腳步一頓,又迴頭看了王氏一眼。


    澄兒已逝,王氏終究還是他的人,得替他守著。


    心頭一時有了幾分歉疚,使得他的語氣竟軟下幾分:“婉心,這件事,現下已經沒有路可走了。”


    他嘴唇微微發顫,聲音裏卷滿無奈,“皇帝說,是要棠兒進去陪著嘉茹。但選這麽個法子,他這是對咱們季家有了防備,以後,還得慢慢籌謀才是……”


    “皇帝,不是以前的皇帝了。”季相禮眼神迷蒙,思緒仿佛跟著飄遠。


    “這一場對決,季家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輸了。若是棠兒不進宮,恐怕除了嘉茹,咱們季府的人,全都會因此保不住……”


    “終是那個人贏了,他,才是最大的贏家……”


    這話不明不白,王氏和季泊舟想追問,季相禮已經跟著府醫進了自己院子,隻留下一個寥落又灰暗的背影。


    王氏和季棠怔怔地站在原地,眼見著再無他法,母女倆隻得相擁著痛哭了一場。


    幸得先前王氏便派了人出去專門請做白事的人來,是以沒多久,季府便已架起了靈堂。


    王氏帶著季棠進了主母院。


    瞧著滿院子吹吹打打,她將收好的包袱一把塞進季棠懷裏:“棠兒,你走吧!趁著司禮監的人還沒來,你帶幾個人,離著京城遠遠的。季家的產業鋪子,足夠你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她眼圈早已紅透,淚水似乎不受自己控製,不間斷地流著:“你離了京,便一路往南走,去江南。那邊也有季家的產業,你是千金小姐,他們定會聽從於你,隻是日後沒有了母親和親人,一切都得你自己保重……”


    光是說著,王氏都像是心口裏被狠狠地插了一把刀,在裏麵無情地翻攪著。


    攪得她心口一陣窒息,心痛得無以複加,最後,自己都難再說出口。


    但此時,她手裏塞過去的黛粉色包袱,卻驟然化作一道拋物線,被猛地擲在了榻上。


    季棠的雙眼燃著強烈的憤怒與恨意,“娘,我不要離京,我要入宮!”


    “你不覺得咱倆在這個家窩囊嗎?父親死了,死後竟還傳出來與姑姑有染的名聲。姑姑卻對咱們倆不聞不問,祖父也絲毫不顧及你的感受。”


    “現在,皇上竟連要連我的一輩子也要破壞。為什麽,為什麽一切都要我倆來承擔!”


    她像是一個飄蕩在人間的魂靈,此時隻有怨恨。


    眼見著平時乖順有禮的女兒,此刻被逼得竟然像是徹底變了個人。


    王氏的心就像是被放在油鍋裏煎。


    就聽得季棠繼續道:“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後,一切罪責都可推卸給季家,一切好處都是季家幫她籌謀。為了她,父親死了,二姑姑死了。


    她搶了你的幸福,我也要失去自己的一輩子,憑什麽大家都要圍著她轉!”


    說著,已經是嘶吼著哭了出來,“我不幹!不是要我進宮陪著她嗎?我進,我進去陪著她下地獄!”


    聽見季棠說著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王氏嚇得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


    “棠兒,娘知道你委屈了。若是早十幾年,娘知道你父親和你大姑姑的事情,娘是如何也不會嫁入季家的,這都是白白害了你啊……”


    王氏看著女兒這樣還未綻放的一生,就要被那個吃人的魔窟收進去,紅粉枯骨,仿佛心都被一輪又一輪地被研磨著,漸漸碎成了砂礫。


    不知哭了多久。


    王氏眼前一晃,一隻手猛然製止了她的悲泣。


    季棠眼神中的恨意,逐漸聚成果斷:“娘,別哭了,我進宮便是!既然他們那般想讓我進去,那我就讓皇帝和她,悔不當初!”


    ……


    宮裏迎接的轎子,一個時辰後便到了。


    喜氣洋洋的紅綢結在馬車上,季棠紅妝素裹,整個人俏麗婀娜。


    她像是絲毫沒有受到今日所有事情的影響一般,笑吟吟地上了喜轎。


    “娘,我走後,您想做點什麽,就去做吧。為了季府,您這一生做得夠多了,從今開始,為您自己而活吧……”


    臨別時,季棠看著王氏哭成淚人模樣,輕聲寬慰她。


    季泊舟看著這刺目的景象,心頭情緒分外複雜。


    這個家,死的死,病的病,散的散,現在,竟連棠兒也要為此做出犧牲……


    這一切的源頭,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他在腦中盤算著。


    忽然,他眸子一顫。


    是,是從願願重生後,開始的!


    是從宋楚楚代替她嫁進季府,開始的!


    他已經猜到了,是她。


    是她在向季家複仇……


    心裏像是長出了粗壯的荊棘叢,一次又一次劇烈地鞭笞著他,引得那痛苦,迅速蔓延全身,再染紅他的眼圈。


    季相禮得知季棠願意入宮,忍著心口不適,還是從病床上起來,打算到門口送她。


    但眼中的不忍和不舍,終究沒有輕易流露出來。


    他抖索著身子,虛弱無力地走到轎邊,嘴唇囁嚅著想說許多許多的話,想好好寬慰這個從小被他放在心上疼惜的小孫女。


    但,事已至此,多說隻會徒留更多傷悲。


    是以,隻是沉重地拍了拍轎窗,“要好好的。”


    季棠看著眼前,幾日內變得無比滄桑的季相禮,抬起了那張人比花嬌的臉,像是玩笑般笑著問道:“祖父,若是要選一個人代表季家,我,和姑姑,您選誰?”


    聽著這話,季相禮心中巨震,手忽地頓在半空。


    棠兒這句話是無心之失,還是別有深意?


    她,是想做什麽?


    他那雙渾濁的眸子,忽然劇烈的閃動著。


    就在此時,一道聲音從耳畔傳來。


    “起轎——”


    耳邊響起內侍歡喜的聲音,季棠沒等到季相禮的答複,是以,隻得用喜扇遮住了自己的那聲諷刺的低笑。


    待季相禮想答複時,卻發現,轎子已起,季棠,已經走遠了。


    ……


    這日的季府,無疑又成了所有百姓口中的閑談。


    竟然是白事喜事一起辦!


    這邊季二小姐的棺槨剛進去,沒兩個時辰,那邊成親的花轎已經抬出來。


    但季府的氛圍,卻陰沉到了極致。


    王氏看著如今隻剩個空殼子,再沒有一點安寧歸屬的季府,失望到了極點,心頭亦是隻剩下不甘、無奈,還有不知該對誰發泄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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