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袁放不覺得難堪。


    很久後,他才頹然地說了一句:“被王爺猜中了。”


    一開始,他與季澄並沒有談攏。


    季澄不肯把吃進嘴裏的東西吐出來。


    而且經此一遭,反而還發現了袁放知道他收受賄賂的事。


    一個光明正大又知道自己把柄、還在當地有名望之人,對季澄來說,就是一個危險的地雷,要麽除掉,要麽留下為自己所用。


    就在季澄對袁放出手的時候,袁放說出了那句讓他從此毀掉一生的話:“甘願為侯府效犬馬之勞!”


    他給了季澄他身上唯一的八百兩銀子,作為入侯府的投名狀,也是主動放在季澄身上的賄賂證據。


    就這樣,袁放進了季家。


    入侯府後,季澄不知是破罐子破摔還是為何,竟也並不避諱,還專門讓他管理登記其他官員送來的銀兩之事。


    讓他從侯府,想辦法不知不覺地折成金子送到這個別莊,埋在地下。


    薑行看向袁放虛無的身影:“所以其實從那時候起,你的打算其實便是拿到季澄的證據?你以身入局,想要扳倒他?!”


    袁放沒有否認:“我初時以為,京城在天子腳下,季家一定不敢太猖狂,一定會有人可以製服他們,我隻要收集證據便好……”


    到這裏,他的魂魄忽然又聚起了黑氣,情緒不受控地潰敗。


    一陣陣陰風來襲,吹得不遠處季家別莊的燈籠發出唿唿的聲響。


    這是陸旋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有這樣濃的怨念黑氣出現,趕緊念咒鎮壓了下去。


    薑行此時突然想到了什麽,他心裏好像明白了。


    陸旋從他的眼中看見了不忍。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要親口問出那些答案。


    薑行擰眉:“你是怎麽死的?”


    袁放:“想殺了季澄,結果反被他身邊那位叫芥子的灌了毒酒。”


    薑行點點頭,繼續逼問:“你性情如此平和,怎麽那般魯莽?”


    “因為……”袁放看了看袁老伯,話哽在喉嚨裏不敢開口。


    因為他一開口,便是老伯更深的遺憾和痛苦。


    薑行心口發堵,心情如這個夜晚一般悲愴,連著眼睛裏也帶出了一絲水汽。


    有些話,他亦是不忍開口,整個人忽然頹然地退了兩步。


    引得陸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薑行逼退眼中的熱意,像是做了一個巨大的決定:“因為你知道自己中舉了,季澄卻命人取消了你會試的資格,對吧?”


    行至此刻,他不得不衝破喑啞,將一切公諸於世。


    “這本是你留給自己的退路,你覺得以自己的才學,總有走到殿試的那天,隻要先拿迴銀子贖迴孫曉月,保留證據,你哪怕暫時困在季家,以後還是會有掙脫泥淖的一日!而且可以為天下的讀書人掃清障礙,將季家拉下去,對吧?”


    轟!


    這個消息,激得在場的所有人都心頭劇痛。


    天才隕落塵泥,可偏偏他是個如此純良之人!


    袁放不可抑製地哭了起來,鬼聲嗚咽,陣陣淒厲,在場的人分外不適,紛紛捂住了耳朵。


    他的魂魄似乎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絕望,開始有要四分五裂的征兆。


    陸旋趕緊驅動一張固魂符,穩住他想要自我摧毀的神魂。


    陸旋其實理解這時候的袁放。


    因為他那時候,認識到了一切都是妄念,天道不公。


    所有的期盼,一生的向往,都隻是虛無。


    所以他動了殺念,將證據放在樹洞裏,打算殺了季澄。


    卻沒想到,反被芥子所殺。


    在場的人的心裏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既無力,又悲痛、惋惜。


    許久後,隻聽見薑行幽幽說了句:“我信你了,也信袁老伯。”


    袁放和袁老伯臉上登時亮起了神采,但薑行的臉卻黯下去,連著身影都透出幾分無奈,幾分蕭索。


    他一個人負手仰頭,想努力通過眼前的迷霧,看清天上的月亮。


    但這樣黑的夜,哪裏來的什麽月亮呢?


    就如同這世道不公,這天下本無正義。


    見薑行沒有什麽再問的,陸旋便道:“既然事情已經明了,這件事便需要人證。咱們找孫彰肯定是沒用的,他絕對不會替咱們作證。那孫曉月呢?”


    袁老伯悲切地點了下頭,無力地吐出一口濁氣。


    陸旋眸心微顫,上一世,是沒有這位袁老伯的事情發生的。


    因為這個時候,薑行早已醒不過來。幾乎可以說是吊著最後一口氣,將死未死。


    季家別莊的十具屍首,是她被送到亂葬崗上,亂葬崗的鬼魂每日糾纏給她說的,而且,她也並沒見過袁放的鬼魂。


    見無人迴答,袁放這時接話了:“曉月已經快到京城了!”


    麵前幾雙眼睛霎時齊刷刷朝他看來,袁放有些不自在:“我當日,在此處見過父親後,就跟著父親一起迴黃州了……”


    後來袁放見袁老伯要上京,就給曉月托了夢,讓她來幫助袁老伯。


    即便事情不成,也能有個照應!


    陸旋有些詫異:“孫曉月肯聽信你托夢說的話?”


    袁放撓了撓腦袋:“自然是不信的,所以就多托了幾次……”


    陸旋明白了。


    什麽多托幾次,就是日夜纏著人家。


    袁老伯皺了眉:“可我一路,並未看見孫姑娘!”


    陸旋問道:“那你可知,孫曉月在哪裏?”


    袁放點頭:“爹被瑾王的人帶走後當日,我纏了她一天,第二日她去找了爹,發現沒找到,她第三日就出發了。應該已經到保定府了!”


    本來陸旋作為玄門之主,是不能允許鬼魂在人間纏著陽間之人的。


    但此時事出有因,她隻能通融一下。


    不過今日她既已插手,便不能放任他繼續留在這世間。


    她看向袁放:“既如此,你身上已經背了孽債,孫曉月我們自會去尋。你有一盞茶的時間,可與袁老伯告別,告別後,本門主就將送你進入輪迴,否則日後再入,下一世投生,便要受盡苦難了。”


    聽說要入輪迴,袁老伯身子一顫。


    袁放動作更快,卻是已經給陸旋跪了下去。


    “門主,求您先不要讓我走!”


    “我流連於世,隻有一樁心願,讓我看著季澄死!讓我看看他最後的下場,我想要看看,這昭昭皇天,我們苦心鑽研一輩子,究竟是不是越不過那些權貴去!”


    袁放高聲嘶吼,眼裏流出了血淚。


    那一字一句像是重錘砸下的一個個釘子,釘在在場每個人心裏,澀痛直往那心的最深處鑽。


    袁老伯見兒子如此,喉頭滾了幾下,也撲通一聲跪在了陸旋麵前。


    “王妃,求求你,幫草民和我兒一次,他死得冤枉,了他一個心願,讓他看到惡人的下場再離開吧……”


    袁老伯身子瘦弱,手卻有力得很,抓著陸旋衣擺的手像是一根枯藤,卻又由內而外都憋著一股勁。


    陸旋看著這樣的父子二人。


    心裏劃過惻然。


    過了會兒,她終於點了頭:“這樣吧,我先把你收起來一段時間,等到案子了結,就送你上路!”


    王府玉鐲裏已經存了一個雲嬪的魂,現在又來個袁放。


    身上的擔子是越來越重了!


    “多謝門主,多謝門主……”


    聽見陸旋答應,袁放立馬向她磕了三個頭。


    因為陸旋沒有佩戴玉飾,薑行扯下自己的玉佩遞給了她。


    她掐了個指訣,一道咒語下去,袁放的魂魄倏地化作一道灰煙,鑽進了那玉佩裏。


    得知孫曉月已經往京城方向而來,薑行立馬吩咐玄戈:“你帶一隊人馬前去迎接孫姑娘,務必要在天明之前帶迴王府!”


    玄戈正要奔出,陸旋卻止住了他:“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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