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簡樸馬車,加上一匹瘦弱的老馬。


    莫邪穿著一身粗布短衫,執著一根光禿禿的褪色馬鞭坐在車轅上,怎麽看,怎麽像個老實巴交的車夫。


    當然,前提是他不會抬頭用那雙寒光四射的眸子瞪人的話。


    溫如是微微撩起簾布,露出一條小小的縫隙悄悄向外探看。她的眼底發青,麵色焦黃,一臉的病容,就連露在衣服外麵的雙手、脖頸處都沒有遺漏。


    市集上熱鬧非凡,沿街叫賣的小販比比皆是,到處都是一番安寧祥和的盛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的緣故,洞開的城門已經隱約可見,但是周圍越是平靜,溫如是就越不安。


    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種感受,就仿似芒刺在背的焦躁,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溫如是隻能輕聲提醒:“莫邪,慢一點前行。”


    莫邪依言放慢了速度,走出百米開外,忽然勒馬沉聲道:“小姐,我們今天可能出不去了。”


    不用他說,溫如是也看到了。


    守城的人馬多了三、四倍,兩旁的守衛,全是踩點時沒見過的陌生麵孔。


    其中一個守衛正在用一張灰撲撲的半幹帕子,在一個挑著扁擔出城的少年臉上粗魯地擦了幾把,然後,就將兩張畫像並排舉著,放到他的臉旁仔細打量。


    片刻之後,驚疑不定的少年被人踢了一腳趕出城門,守衛肆無忌憚地叫過下一個,繼續重複之前的舉動。


    出城的隊伍排成了兩行,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敢怒不敢言,隻能老老實實地接受兵士的檢查。


    “……我們迴去。”溫如是勉強勾了勾嘴角,低聲開口。


    莫邪沒有動,這也許是他們最後的機會。城中搜捕的士兵隻會越來越多,城鎮雖大,卻不見得能有他們合適的藏身之所。


    他緩緩將手伸向藏在車底的佩劍,帶著小姐殺出一條血路,是他此時唯一的想法。


    “莫邪,不要輕舉妄動,”溫如是語聲輕微,卻帶著不容反駁的堅持,“你不在乎自己的安危,我在乎。


    如果要用你的性命幫我脫逃,我寧願哪裏也不去。”


    已經碰到劍柄的手頓了頓,莫邪咬牙,終於調轉馬頭向著來路慢慢駛去。瘦弱的老馬點著腦袋,拖著簡樸的馬車,就像來時那般徐徐前行。


    原來的那間客棧已經不能住了,他隻能趕著馬車往西城的民居走。


    將到手還不到兩個時辰的馬車寄存在一戶人家裏,莫邪護著溫如是往幾條街外的一座閑置宅院走去。


    他今天采購物資之餘,順便將附近的地形打探了一番。


    那座宅子的主人迴鄉探親,家中隻留下了幾個仆人和老管家,後院的廂房好幾天才會打掃一次,基本上不會有人會過去。


    追捕他們的侍衛首先要搜查的,肯定是客棧、酒家之類的地方,就算是搜到民居,管事的不知道家裏多出兩人,一時半刻也不會露出破綻。


    莫邪攬著溫如是,從後院的牆頭躍下,閃到樹後側耳傾聽了半晌不見異動,這才帶著溫如是向著那一排客房飛掠過去。


    “委屈小姐暫時先住在這裏,過幾天等守衛不那麽森嚴了,我一定會帶你出城。”一到了房中,莫邪就放開溫如是,守禮地後退了一步。


    溫如是微笑,她不擔心,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擔心也沒有用。


    她環顧四周,房裏各式用具齊全,雖然簡單,但是總比餐風露宿的好。


    溫如是沒有問,如果有仆人過來怎麽辦,如果被人發現了,他們要不要殺人滅口。她不問,不是因為怕弄髒了手,或是良心難安。


    而是因為在城門口看到了一個人。或者說,是看到了他的侍妾。


    雖然隻是被風吹起一個小角,溫如是也清清楚楚地透過紗幔看到了她柔媚的側臉。溫家的侍妾沒有家主允許或陪同,不能踏出後宅一步。


    溫侯來了,溫如是確信。


    溫侯既然要親自下山抓她,肯定就不會隻帶區區的幾個人而已,至少會有一隊隱衛在身邊護駕。


    莫邪方才要是真的不知死活地跑去闖關,後果可想而知。


    溫如是靜靜站在屋中央,看著莫邪打開包袱,取出嶄新的寢具鋪在床上。


    “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收拾好東西,莫邪轉身,認真地盯著她道。


    溫如是微笑點頭:“我知道。”


    今夜,城中的大部分人,注定要渡過一個兵荒馬亂的不眠之夜。


    溫如是躺在床上遲遲無法入睡,她仿佛能夠聽到,街道上逐家搜查的武器碰撞聲,還有幼兒的驚惶哭叫。


    雖然,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院牆跟房房之間,還隔著一個花園,她不是習武之人,根本就不可能聽到那些想象中的聲音。


    溫如是隻是很焦慮,這跟勇氣無關。


    困守城中不是長遠之計,但是要想出城,希望也太過渺茫。


    莫邪可以以一當百,但那是三年以後的事。她相信,現在這個還沒有完全成長起來的男人,要是敢直接硬闖,多半會被他的前輩們亂刀砍死。


    “莫邪,你睡了嗎?”溫如是輕聲問,柔和的聲線微不可聞。


    “沒。”低聲的應和從房梁上傳來。


    “如果我們逃出去了,你想做些什麽?”溫如是睜著眼,看著帳頂。


    房內一片靜諡。


    良久,莫邪才迴道:“小姐想做什麽,莫邪就幫你做什麽。”


    溫如是輕笑,果然是莫邪式的迴答啊。她側身枕著自己的手臂,微笑著說道:“我呀,想要跟你一起,找一個寧靜的小山村,最好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朝看草長鶯飛,暮聽漁舟唱晚。


    我們的院子裏,有一棵大大的桂花樹,你要是喜歡的話,可以在上麵做個樹屋。


    門前還得有一棵梅樹,每到冬天的時候,當有人經過樹下,偶爾會有豔紅的花瓣落在他的肩頭發際,寒梅傲霜,落英蹁躚,肯定美得就像一幅畫一樣。


    你可以在山裏打獵,你會成為全村最好的獵手,村裏的男女老少一提起你的名字,都會豎起大拇指,稱讚你是最厲害的勇士。”


    想起莫邪被村裏的姑娘們看上之後,不耐煩的樣子,溫如是就忍不住彎起了嘴角,“我會學習做當地的飯菜,然後在家等你迴來,我們一起聊聊東家長、西家短,還有村裏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


    如果你待煩了,我們就換一個地方。天南海北,走到哪裏,玩兒到哪裏。不想走了,就找一個喜歡的地方,在那裏住下來。”


    房梁上的莫邪仰麵躺在橫木上,聽著下方溫如是喃喃的聲音,心中就像有暖流淌過,滿滿的都是柔軟。


    她為他勾勒了一副完美得完全不真實的未來,那樣的生活,是他從來就不敢去想的。他注定是一名隱衛,他的生命就應該跟自己的主人連在一起,主存他存,主亡他亡。


    不能保護自己主人的隱衛,完全就沒有存在的價值。莫邪動了動嘴唇:“小姐不用去學那些菜式,莫邪可以做。”


    溫如是鼻尖酸了酸,淺淺笑道:“好。”


    如果這是一場美夢,她但願莫邪能夠將它一夢到底。


    有他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的陪伴,哪怕是明日就被溫侯抓迴去,她也不會後悔提前暴露自己的秘密。


    相比一個命令隱衛協助逃亡的正常主人,將要受到的懲罰,遠遠比拐帶弱智主人逃亡的隱衛所受的懲罰輕得多。


    “莫邪,”溫如是眨了眨眼,眨去眼底的水霧,“如果我被人發現了,你不要死拚到底,能跑一個是一個。”


    如果隻有她一個人落網,她還能裝傻到底,但是一旦莫邪也失手被擒,那她唯有承認自己這麽多年都是裝的。


    可是那樣一來,她的處境會艱難許多。溫侯不會容忍一個處心積慮算計自己的女兒輕輕鬆鬆地活著。


    莫邪蹙眉,翻身從房梁上躍下,立在離床一尺之外的距離:“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我不會自己一個人走。”


    “傻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溫如是半坐起身,平靜地望著他,“爹爹留我還有用,他不會對我怎麽樣,如果我真的被抓了,你不走的話,他一定會用你來威逼我去做不想做的事情。”


    莫邪咬緊牙不鬆口,他不想走,也不想成為主人的累贅。


    他是曆屆最有天賦的隱衛,就連統領都對他的進步神速讚不絕口,他不相信,自己會保護不了九小姐。


    “我不會讓他們抓到你。”莫邪倔強地再三強調,就是不肯答應獨自逃生。


    溫如是微笑:“即使是被抓到了也沒有關係,我相信,你一定會來救我出去的,對嗎?我會一直等著你,所以,不要輕易犯險,那不是智者所為。”


    莫邪定定地望著她光潔的麵頰,卸了妝後的溫如是看起來,柔弱的像一隻無害的小白兔。


    他直到最後,還是沒有點頭答應。


    莫邪不敢同意,仿佛隻要一有了這種罪惡的想法,那些本該落到他身上的刑罰,就會鞭打在她纖弱的背上一樣。


    隻要一想到這裏,莫邪就忍不住一陣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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