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山下,綠蔭環繞,人煙稀少。原本這等地界應當是道士們修煉的絕佳地界,奈何太平道國一反千年舊態,道觀多依靠州府城池而建,修建還需要道國的批文。於是原本人跡罕至的地方還是人跡罕至,並無什麽不同。


    一個人頭忽的從道旁的樹冠上鑽了出來,朝著路上瞅了幾眼,又迅速的鑽了迴去。他才剛一鑽迴去,一隻手掌就從旁邊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肩頭:“盧四哥,怎麽樣?有沒有發現?”


    這隻手掌的主人約莫十八九歲模樣,被他抓住的人也不過二三十歲樣子。聽到他這般急不可耐,那位盧四哥搖了搖頭,有些無奈的說道:“鍾兄弟,且先不論消息是否屬實,我們蹲點逮人就跟打獵一樣,須得有耐心。你平常打獵難不成就是這般急吼吼衝出去找獵物麽?”


    聽到四哥這樣問,鍾兄弟立刻興奮的說道:“對啊,我平常就是這麽幹的!”


    盧姓男子重重一拍額頭。鷹爪這種功夫屬於擒拿技,本身就是公門中人所發明的,所以器械也以長刀、鐵尺為主——可這位鍾兄弟倒好,最擅長的兵刃是一根大鐵棍。他的性子自然也就跟他使得兵器一樣,衝勁十足。


    這次的事也是一樣。原本張如晦逃出了長安,對於武德司來說已經屬於可管可不管的範疇,畢竟武德司主管的是長安城內的一應事宜。司內的弟兄們自然也分成了兩派,各執一詞。一邊覺得此事到此為止,沒必要費那麽大工夫去和張如晦死磕,移交給刑部即可。另一邊則是堅持要抓張如晦歸案,偌大的一個武德司被一個人就整的雞飛狗跳,決不能丟這個人。


    最後這場爭執被現任的武德使“山西雁”徐良給壓了下去,直接移交給了刑部,此事也理應作罷。誰知道這位鍾林鍾兄弟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他當時被張如晦作法困在了石牢中一夜之久,可以說動也動不得看也看不到。決議下來後他便一言不發的就離開了長安,抄著家夥孤身一人上路去抓張如晦。


    那夜中武德司的諸位高手多多少少都有和張如晦交手過,鍾林功夫雖然不錯,可真要打起來鐵定不是張如晦的對手。事已至此,就算不抓張如晦那也得把鍾林先給勸迴來——於是武德司隻留下維持日常治安的人手,其餘人等幾近傾巢而出,先在渭河邊上追上了鍾林,得知後者一路追蹤尋跡追到了渭河邊上。


    既然張如晦已經借水遁走,再追上的可能性也就沒多少了。武德司眾人這才舒了口氣,準備打道迴府。誰知道這時候卻傳來了消息,說有人瞅見了張如晦的行蹤,他從渭河沿岸上岸,要經由橫渠南下躲入秦嶺。秦嶺西起昆侖,東到大別,一旦遁入其中真的就如龍入大海,再無蹤跡。鍾林當即就又第一個拎著鐵棍朝趕了過來,要搶在張如晦進秦嶺前攔下他。


    結果眾人一到橫渠才知道,王家日前已經發下了懸賞,隻要能拿下張如晦,生死不論,金銀法寶道書任君挑選。結果好好地一個橫渠被整的是烏煙瘴氣,不知多少聞風而來的江湖人士都聚集在了這座本以橫渠書院聞名於世的鎮子上。


    且先不論這條消息是怎麽出來的、又是誰人傳出來的,橫渠可是儒門宗師張載的居所,這條消息不管真假都是居心叵測。武德司眾人既然已經趟入了這場渾水,現身在了那些昔日的老朋友們眼中,再想抽身也難。


    於是乎眾人就在山腳下預先埋伏上,一來是不和那些人聚在一處,免得發生衝突。二來就是看看真假,倘若是真能抓到張如晦是最好,不能也好交差;要是假的那也得協助治安,總不能讓鎮子就這麽亂下去。


    啥?你說為什麽不直接稟報橫渠先生請他老人家裁決?別鬧了,張載都已經歸隱數十年,為這點事還要去麻煩他一個地仙出麵,還是儒門的,大家夥的臉還要不要了?


    好在那些人也知道張載的厲害,橫渠書院那些書生也不是吃素的。所以盡管鎮上嘈雜了些,真敢幹出什麽事的人……下場就別問了吧。


    “所以你那麽幹也就是抓幾頭人熊,打幾頭野豬,真正打獵那始終得……鍾兄弟?鍾兄弟?”盧姓男子看鍾林有些兩眼愣神,連忙喚了他兩聲,卻沒叫迴神來。他迴頭朝著鍾林的視線看了過去,嘴巴也不由自主的張的老大。


    隻見那條土路上此時是塵土飛揚,一道黃煙正朝著自己這邊滾滾而來。其後煙塵中人影若隱若現,影影幢幢不下百人,又有各色光焰迭出,喊殺聲更是震天也似:“休走了張如晦!捉拿張如晦!”


    對於這一切,被好幾百號人在屁股後麵抄著家夥追殺的張如晦也是一頭霧水。他在離開了張載的田地後就朝著有人煙的方向走去,誰知道剛一走進橫渠,迎麵就是十幾號大漢朝著樸刀杆棒朝自己殺了過來。這些人的功夫在張如晦眼中自然是不值一提,可在他用劍鞘連續打翻了二十來號人後卻發現要圍攻追殺自己的足足有幾百號人,其中不乏術士方士甚至是道士一流。


    這麽多號人,就算張如晦心一橫決心要大開殺戒也得殺上半天。加上這裏是橫渠,張如晦方才才得了張載的指點,總不好讓這裏見血。兩廂一比較,就算是傻子都知道這個時候該幹嘛了。


    張如晦想不殺人還要擊敗對方,這個肯定是有難度的,但一心要跑能追上他的可真是不多。先天武者一旦全力開跑堪稱是快若奔馬,弱點的弩箭都沒辦法比的上。幾百號人沒兩下子就都被張如晦落在了身後,隻有擅長疾行的數十人和些許有坐騎的人尚且能追上他的步子,可那些人又不甘心平白放跑了這麽大一個機緣,也就跟著塵土緊緊地追了上來。


    所以才有了武德司眾人眼中這般宏大的景象。


    “快,放鳴鏑……”盧姓男子尚未來得及下令,鍾林就已經興奮的抄著鐵棍衝了出去,連背上的弓箭都不顧了。盧姓男子苦笑一聲,自己將指頭放進嘴裏打了個唿哨,同時右手一支袖箭劈手就朝著天上打了出去。


    這枚袖箭雖然不是特製的鳴鏑,卻也在空中拉出了長長一聲尖嘯,赫然是綠林一脈中享譽盛名的“響箭”之術。這一記響箭打出,道旁的樹林原本因風而動,此時卻齊齊停滯了一下,連葉片拂動的沙沙聲都沒了。短短一刹那後,一切都恢複了原本的樣子,該搖的還是搖,該響的還是響。隻是在那一大片林子中卻唿啦一下不知道站出多少人來,人人身帶刀兵,整齊劃一,望之便有兵戈之氣,絕非是張如晦身後的那些烏合之眾!


    張如晦雖然沒有認出這這些人便是曾與他交過手的武德司眾人,麵色卻也不由得一變。他剛一將法劍提起準備防禦,一支箭就從林中射了出來,剛射出丈餘便迎風散作二三十支。箭勢絲毫不減,鋪天蓋地就朝著他射來。


    人不認得,箭張如晦可認得,這是方仙道的方士們煉出的神機箭,一支能當三十六支用。右武衛中便有一支北平方通風侯麾下的神箭營,以神臂弓配合神機箭,頃刻間便是萬箭齊發,箭如雨下。相較之下,這一支神機箭真是不夠看的。


    可這一支箭一出,之後卻又接二連三有箭支射出,這些箭支並未化作箭雨,隻是張如晦說什麽也不信這些人在連神機箭都拿出來的情況下還會用普通的箭矢。果然,在張如晦側身閃過一支箭支後,空中立刻隱隱傳來滯待之意。


    在張如晦的眼中,那些箭矢的箭頭一經射中,便立刻延伸出無數像蜘蛛網一樣卻不可視的絲線——有些箭頭甚至就射在那些已經延展開的絲線上,二度朝著周圍布下羅網。而在他人眼中,這些箭壓根就是不知為何定在了空中,端的是奇詭非凡。


    “天羅箭!前麵是武德司的那些鷹爪孫!”


    “他們早就埋伏在了這邊!一準是想一網打盡!”


    “和他們拚了!”


    張如晦是搞不懂為何身後的那些人看到武德司眾人比看到自己還激動的樣子,不過天羅箭的網縛之力他是看出來了,充其量叫不上名字而已——這種不上檔次的東西以前根本就不可能入張如晦的眼。他右手一掐訣,法劍立刻帶著熊熊赤焰出了鞘,在張如晦的身邊劃出了一道奇大無比的火弧,火劍過處羅網寸寸而斷,箭支也頹然落地。


    不管什麽樣的法術,哪怕再奇詭,隻要用足夠多的法力轟上去也一定能破。


    緊接著,張如晦就看見一根鐵棍迎頭朝著自己點了過來。棍勢筆直如槍,一看便知道是名家所傳——須知道,在一般人手中,棍子也就隻能用來輪砸,實在談不上什麽技術,全靠兩膀子力氣。看似橫掃一大片威風無比,可威力大破綻也大,真的對上好手勢必吃虧太多。唯獨隻有真正的名家才曉得棍頭一點的精妙之處,在劈砸之中輔以點、撩、撥等動作,方才能稱得上是好棍法。


    張如晦並不願在這裏消耗太多氣力,他索性將頭一讓,左手直接抓住了棍頭就是一震,想要將對方兵刃震得脫手。這一震中他已經用上了嶽鵬舉所傳的崩勁,鐵棍甚至都被這一崩之力震得嗡嗡作響。


    誰知道對麵那人卻兩手緊緊抓住棍身,任憑虎口迸裂飆出鮮血也不肯放手。張如晦法劍已經出鞘,若要動手對方鐵定是不得好死的下場。正在猶豫之時,那人身後卻傳來一聲大喊:“鍾兄弟,讓開!”


    對麵那人當機立斷,鬆開鐵棍一矮身就朝旁邊滾去,一支袖箭幾乎是緊擦著他的背後朝張如晦射來。張如晦的手連動都不動,火劍當頭斬下,袖箭就已經化為飛灰。


    這枚袖箭正是盧姓男子所打出,方才他用袖箭當響箭使,再上箭矢還花了些功夫。誰知道鍾林就已經和張如晦交上了手,一番角力卻是吃了暗虧。眼看情勢就要危急,他又是一發袖箭打出,這才解了鍾林的圍。


    鍾林一讓道,張如晦毫不猶豫的就朝著盧姓男子硬衝過去。盧姓男子不閃不避,反而掣刀在手,同時他的身後又閃出一條漢子來,同樣手持一條大鐵棍,對準張如晦就砸。


    這一砸固然不如方才鍾林那一棍來的有技巧,卻勝在力大。張如晦一看那名漢子的架勢便認了出來,此人正是當晚和他交過手的武德司先天武者之一,力道在武德司眾人中可謂是首屈一指。不僅如此,他的棍上還暗含一股勁力,能隱隱化去對方兵刃上的力道。張如晦當晚和他對敵,第一劍的時候確實吃了點小虧。


    不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交手,張如晦也不會再想要憑借天火三氣劍咒的威力去硬削對方兵刃——包括這名大漢在內的武德司眾人的兵刃都是特製的,上麵加有符印。於是他雙足同時發力,熊經鳥申的提縱術一下就展露了出來,整個人如同一隻仙鶴一樣就從大漢的上方掠了過去。


    然而他的身後卻是傳出一記鷹唳,這聲鷹唳和那晚聽到的還不相同,乃是上下唿應。就在方才,鍾林矮身滾開後立刻調整好了姿勢,以本家功夫朝著張如晦的身後抓來。不僅如此,他還放出了鷹爪一門秘傳的鐵爪神鷹——此鷹雖然名為鷹,實則是一件法寶,本身與禦主心血相連,受禦主精魂所控。禦主修為提升,鐵爪神鷹也就變得更加厲害。


    與此同時,盧姓男子也一刀上挑,一道雪亮的刀光直指張如晦的小腹而來。這一刀正瞅準了張如晦躍過的時機,讓他的法劍難以迴防。刀光中還暗藏袖箭,顯然這一手刀裏夾箭的功夫他早已練得滾瓜爛熟。至於盧姓男子自身,自然也是先天武者無異。


    張如晦此時身在半空,無處借力閃開,隻能眼看一下一後兩人同時夾擊。隻一瞬間,張如晦便好像被置身於險境之中!


    眼看長刀就要挑中張如晦,他的袖口卻是一抖,一團黃土就從中落了出來,直衝刀光而去。長刀幾乎是不受阻礙的刺中了土塊,刀尖卻被嚴嚴實實的裹在了其中。張如晦就借著這個時機直接用手對著長刀一抓,借力一撐,整個身體直接就從盧姓男子的上方給翻了過去。


    這一下變故是誰都沒有想到。原本張如晦應當不會土訣,誰知離京後這短短十餘日內他竟又修成了一門法術。不僅如此,他還借方才奔跑的時候將飄浮於空中的煙塵籠入袖中,這個手腳也是無人能夠知曉。


    隨後,他的指尖又是一彈,腰間水葫蘆中的水化作水線,接二連三的打在鐵爪神鷹的身上,打得那隻扁毛畜牲毛羽亂飛,連連驚叫。鍾林心疼鐵鷹受損,連忙將鷹喚了迴去。


    張如晦連破兩人,腳下卻不急著邁步。他左手兀自提著鍾林的鐵棍,此時信手朝左後方就是一甩。隻聽得咣鐺一聲,鐵棍撞上了一枚飛蝗石,兩物卻是同時落地。


    道旁的一名白衣男子卻是麵色極為難看。他的飛蝗石功夫融入了陷空島一脈的功夫,打出後堪稱無聲無息,因此向來百發百中。誰知道張如晦頭也不迴的隨手一打,竟然能將他的暗器就打落在地,也不知是如何看破的。


    隻可惜這當口張如晦實在是沒心思去和他解釋自己怎麽看破的,此人也是一名先天武者,算起來咫尺之間就已經有三名先天武者在圍攻自己。若要真的動起手來,還不得又和那晚一模一樣?的確,張如晦修成了土訣,地利這一條已經不再吃虧。可是自己身陷敵陣,對方三位先天肯定不會給自己行法的時機,說什麽也要先甩開距離。


    於是乎張如晦毫不猶豫一跺腳,四下立刻煙塵好一陣亂飆,他就借著跺腳的力道直朝著秦嶺山上衝去。有兩名武德司的察子想要上來阻攔,被他用劍鞘和劍脊左右一拍,雙雙倒地滾成了葫蘆。


    原本在身後追殺的那些江湖人士和武德司的察子自然不肯罷休,除了一些屬於有仇報仇類型的混戰在了一起,還有不少人也緊追著張如晦上了山。這時張如晦就不好再借塵土使障眼法了,隻是一個勁朝山上攀登。好在秦嶺山腳雖然山勢不甚險峻,總也比那些名為山實為突破的山要強得多。不少人在攀登的過程中一不小心就滾了下去,結果究竟如何就不知伊於胡底了。


    不過倒也不是沒人能夠追的上,其中尤以武德司的兩位先天武者和鍾林為先——那個單使鐵棍的一看就知道是粗笨角色,不擅輕功。鍾林能和其他兩位先天武者並駕齊驅,說來還借了他的那隻鐵爪神鷹的便利:時不時的飛一下確實能閃開好些個障礙樹叢。


    須得選一個能最快將他們都擺平還不傷及性命的地方……張如晦一頭翻過一個斜坡,發覺眼前地勢較為平坦,自己竟是直直向上衝到了一條山路上。他正準備觀察左右地勢,一抬眼卻是愣住了。


    出現在他眼前的乃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不帶任何發飾的長發幾乎長曳到地,就好像最高檔的綢緞一樣散落在雪白的華服上,形成鮮明的映襯。偏生她的頸子又細又長、線條柔潤,從華服中露出半截來,若不是華服上帶有獨特的印花,幾近讓人感覺她的頸子和雪衣根本是截然一體。


    而少女本身容貌清秀,身姿纖妍,讓人一望便有脫俗之感。隻是腳上卻穿的一非木屐,二非繡鞋,反而是一雙長靴,她的手中更是持著一柄足有一人多高的長劍。這搭配乍看上去古怪無比,細細看來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隻是這些東西對於張如晦來說都是外物,屬於無關緊要的存在。他隻是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應當認得麵前的少女很久了,就像兩個人已經在一起共度過無數喜怒哀樂的時光一樣。


    這時,從少女的身後遠遠地傳來了一陣喊殺聲,張如晦隱隱能聽見“抓住……賤人……”的字眼。他的嘴角微微揚起,問道:“你也在被追殺?”


    恰巧盧姓男子等人此時也奮力朝著張如晦所在方向趕來,動靜之大使得少女不用去看就聽了個一清二楚。她輕輕低下頭,雙手同握長劍攏在一處,就像平素女子行禮一樣略微屈膝:“好巧啊,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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