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丟的人,隻有你自己才能找迴來。”


    門中的師長冷冷的對自己說道。


    王玉書的袖中滑出兩張符紙,被他左右雙手各自以劍指夾住。


    申琦向高俅府上送了請柬,這件事並不算是什麽秘密。高俅這條老狗為了做他的孤臣,這類堂會向來是一概不碰。那麽那張請柬究竟是宴請誰,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


    兩隻拈住符紙的手以手腕為軸相互交叉,用力向外一甩。


    王家……本來就算不得什麽家族,也就是上溯五代時候才入了太一宗,但那個時候也不過就隻是普通的弟子。直到上一代的時候,才終於出了個蕭道衝,一舉修成地仙,當上了太一宗的掌教。自此,王家這個統共加起來也不過隻有五六十口人的小家族才敢堂堂正正的對外宣稱自己是博州王家。可王家畢竟是底子太薄,縱然到了這一代,族中已經開枝散葉不少,可是子弟仍然為數不多。就算王家子弟人人前去修道,至今稱得上是成器的也就隻有王玉書一人而已。


    一品修為,修為一品,聽起來多麽的好聽。這等修為拿到同輩之中,倒也能傲視一方。可是哪怕是放在鬼仙的麵前,這個被百忍道首人為劃分出來的修為境界仍然是一錢不值,更不要提上麵還有著的人仙、地仙。


    不到地仙,終究不得長生,安歸塵土;不到人仙,終究不得延年,為疫所害;不到鬼仙,終究不脫輪迴,昧於光塵自己將能走到哪一步?一直走到哪一步才會倒下?


    至少不是在這個時候、這等修為,如何能在鬼仙之前的臨門一腳時候就倒在這裏?


    兩道火光由無生有,又由明轉暗,在空中留下的痕跡活像一隻幽暗晦暝的鬼眼,看上去深邃萬分。


    都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叔爺成就了地仙後上一代仍舊沒出什麽傑出的人才,難道王家的名聲僅僅才到了第三代就要斷送在自己的手裏了麽?


    更何況……還有她,那對七分溫婉、三分嫵媚的眸子,是無論如何自己也忘卻不了的。站在自己麵前的是挽迴局麵的最後一個法子,而那雙眸子也在緊緊地注視著自己。隻要那雙眼睛在看著自己,自己就覺得渾身法力鼓蕩,每一分肉體和神魂都充盈著力量。


    無論如何,自己都得贏下這一局!


    “伏以乾坤大德,廣覆載於群生;日月光明,普照臨於萬匯。凡伸懇禱,仰冀鑒觀!”


    鬼眼中立刻亮起五點星光,白蒙蒙的積屍氣層層疊疊的堆積起來,像霧、像風、又像火。其中一大團星光迅速的膨脹,努力向外撐去,成為了積屍氣的骨架。於是一張巨口先是在空中生出了,隨後是頭、爪……待到最後,一隻多半個身子都生在積屍氣團上的巨犬赫然已經形神具備。


    圍觀眾人幾乎是同時吸了一口冷氣,方才那點看笑話的心思頓時蕩然無存。太一宗的道法以“三元二十八宿”為根基,每人所修星宿不同,所修的法術也是千差萬別,但是有一點是絕對相同的:若是到了鬼仙,所修星宿中的諸位星官才能被真正的顯化出來;及到人仙境界的時候,方能展現本宿星君。以王玉書所修的鬼宿為例,鬼宿之中共有輿鬼、積屍等七大星官,隨便要顯化哪一位都得有鬼仙的境界。而隻有到了人仙境界的時候,鬼宿天匱星君方得顯現。


    王玉書此時顯化的正是“天狗”這一星官,看這隻天狗已然被顯化出了半個身子,顯然王玉書已經一隻腳踩在了鬼仙的門檻上。之前所雲“近日有所得”眾人本是當笑話來聽,沒想到卻是真材實料。在場眾人除了幾位是今年開春才進入天道宮的,其餘不少已經在天道宮中待了一兩年的時間,可沒曾想第一個向鬼仙境界踏出步子的卻是這位太一宗的新入門人。


    “萬物所出,造於太一,果然不凡。”申琦終於第一個出聲,幽幽的歎了一句。


    這句話本出自《呂氏春秋》,其中的太一和太一宗的“太一”卻不是一碼事。申琦在這裏卻是借用了這句話來稱讚王玉書,也暗地恭維了一聲太一宗道法了得。在她率先出聲之後,眾人方才膽敢低聲竊竊私語起來,就時下情勢開始議論起來。


    “半步鬼仙和一品完全是兩碼事了吧?”


    “倒也不知道張道友是何等修為,能扛幾招。”


    “其實倒也未必如此懸殊,畢竟才隻是這幾日的事情……”


    身旁這些閑話不住的傳出,張如晦卻像是完全沒聽到似的,反而連身子都沒站起。在發現王玉書所觀想的天狗顯化一多半卻不見後續動靜時,張如晦又默默地等了一會兒,才終於開口問道:“好了麽?”


    王玉書並不作答,隻是點了下頭,同時緩緩地吐納了兩口,努力平複住了唿吸。張如晦見他不作口頭上的迴答,再度開口問道:“好了麽?”


    王玉書皺起了眉頭,他實在是弄不懂張如晦是什麽意思。自己現在要做的是堂堂正正的擊敗張如晦,而不是給他人落任何的口實。自己之前被擊敗,那是因為嶽銀瓶的攻勢實在太快,可這一次自己已經使出了自己有生以來最完美、最強大的一次道術,這姓張的居然還一點準備都不做麽?


    “……好了。”


    王玉書雖然迴答說好了,可張如晦聽他答得似乎有點勉強,便又問了一次:“好了麽?”


    不得不說,張如晦那副風輕雲淡的表情再配合上他說話的語調,當真是嘲諷意味十足。王玉書這個時候也有些動了真火,明明自己已經兩次迴答,他卻還故意裝作聽不到麽?在這之前自己還想著看他為人端正多少留些力氣,結果到頭來反而被戲弄的是自己麽?


    “好了!”


    震耳欲聾的犬吠聲瞬間迴蕩在第花院中,天狗那已經展露多半的身軀赫然又多顯化一分。構成身體的積屍氣也是一通鼓蕩,站在王玉書一側的諸人甚至隱隱感覺到一股寒意,就連院中的杏樹似乎都受到積屍氣的感染,變得有些死氣沉沉……


    然後,這一切的變化就戛然而止。


    張如晦劈手拿起麵前的茶杯,將其中的茶水朝王玉書的方向潑去。兩人之間的距離足足有七八丈遠,杯中茶水卻是化成一條水線,朝著王玉書直穿而去。張開血盆大口準備隨時擇人而噬的天狗看上去是那樣的兇惡,卻被這道水線瞬間洞穿,構成身體的積屍氣被打出一個巨大的空洞,其中成為骨架的星光也在閃爍幾下後湮滅在空中。緊接著,那道水線就打在了王玉書的肩上,隻聽“啪”的一聲,王玉書的臉上一片紅,整個人也被水線打得坐在了地下。


    圍觀的眾人壓根就沒反應過來,剛才還威風凜凜的天狗為何一瞬間就被打散消失了。已經是半步鬼仙的王玉書為何盡全力施為之後,還被人輕輕一記不知道是什麽法術就打得坐在了地下。王玉書本人更是還維持著劍指役使天狗的動作,整個人坐在地上半天都沒迴過神來,心中完全是一片空白,就連張如晦走到他麵前了都不知道。


    剛才……發生什麽事了?


    “王道友,這是在下唯一能想出來不傷人的法子,還請道友勿怪。”


    他不是擅長火訣麽?為什麽用區區一杯茶水就破了自己的法術?


    “其實在下並不願意比鬥這一場的,畢竟勝負沒什麽懸念。所以我才重複問了三次,沒想到道友所施道術也就是那個樣子了。”


    他在……說什麽來著?自己……輸了?


    “道友之前所雲有所得倒是並不假,隻是若能再靜思一段時間穩固心中所想會更好。以當下的狀況來與在下鬥法,委實還是差了太多了。”


    自己,這個已經踏在了鬼仙門檻上的人,居然和他差了太多?


    開什麽……什麽……什麽……玩笑?


    這個時候唯一迴過神來的也就是申琦了,她也是第一時間看出張如晦出手乃是鬼仙境界的人。以鬼仙境界去打一個還沒踏出鬼仙境界的人,那當然是比捏死一隻臭蟲還容易。她柔聲寬慰道:“王道友,其實這場鬥法……”


    她的話剛一出口,王玉書卻猛然一抬頭,兩眼死死地就盯住了站在他身前的張如晦。原本已經開始漸漸散去的積屍氣猛的又凝聚了起來,圍繞在王玉書的身邊環而不散。這天狗嘯月的吠叫聲再度傳出,而這一次,顯現的天狗再也不是之前那樣隻有多半個身子,而是望之如火光、炎炎衝天耳爪牙尾畢現的天上神犬!


    “天狗星官?”


    “鬼仙境界?”


    沒有人想到,在這個時候,王玉書居然一舉捅破了那層窗戶紙,真的踏入了鬼仙的境界。隨後,隻見他的右手隨意一揮,周身藍火繚繞的天狗就對準了張如晦一爪子抓了上去,直取他的麵門,半點手也不留!


    所有人都在為王玉書的巨大進步而震驚,隻有張如晦卻不這麽看。他隱隱約約覺得,王玉書這個鬼仙境界應當有些問題,盡管問題究竟在哪裏他也說不上來。不過眼下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比起這一點,還是先拉開距離保障自己安全更重要一些。


    張如晦心念一動,腳下已經一滑,閃電般退出了一丈的距離。王玉書卻是兩腳一彈,全身就和著那隻天狗一起朝張如晦猛撲過來。隻見張如晦左右袖袍同時舞起,兩道湍急的水劍被他從院內溪中引出,一前一後打向了王玉書。


    這兩道水劍平凡無奇,王玉書隻花了片刻就打散了水劍,擺脫了糾纏,這個時候張如晦已經退到了一棵杏樹的旁邊。然而王玉書卻還是不依不饒的衝了上去,在星力的作用下,兩丈的距離也隻是兩步飛遁而已。天狗口邊的幽藍鬼火被隨著王玉書的唿吸飛快噴出,像磷粉一樣紛紛揚揚灑落,幾乎都要被噴到張如晦的身上去。


    正當眾人以為張如晦這是要借杏樹閃避之時,後者卻用右臂攬住了杏樹,左手也緊緊扣在了樹皮上。兩隻腳就像是要往起跳一樣輕輕踮了一下,卻始終沒有離開地麵,反倒是那株高達兩丈的杏樹就被張如晦輕輕巧巧的拔了出來。樹根裹帶著泥土離開了地麵,茂盛的花葉同時發出沙沙的聲響,然後


    全部同時化作了一柄直刺天穹的利劍。


    張如晦毫不猶豫的將杏樹對準王玉書斜掄下去,在諸人眼中,這明明就是棍棒的用法,不知為何卻讓人覺得張如晦是在出劍。而他實際上確確實實是在出劍,用出一柄可以將人間一切是非都明確分斷的神劍!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


    無物不斷的仁劍正麵對上了可以吞月禦兇的天狗,一瞬間不知道多少積屍氣被仁劍從天狗的身上切落,肆意的落在院中,將原本生機盎然的杏樹變得一團死氣。王玉書並無退縮之意,反而繼續大步向前,直取張如晦。在他眼中隻有張如晦,而他自己距離張如晦隻有兩步之遙。兩步過後,自己就可以完完全全的贏得這場比鬥的最終勝利。


    而對於張如晦,也終於知道了王玉書的問題是出在哪兒了。


    鬼仙超脫輪迴,看破生死,萬萬不至於為術所馭。王玉書當下眼神癲狂,就連舉止之中多少也帶上了幾分犬行之意。如果說是一時間的走火入魔倒也說得通,然而在仁劍破開積屍氣直接接觸到王玉書的本身後,張如晦才發現了一樣存在於王玉書身中而他非常熟悉的東西。


    慈航願力。


    使王玉書突然變強、甚至能讓外人以為他已經突破到了鬼仙境界的原因,就是因為王玉書身中的那一分慈航願力。雖然不知道是何人給他注入的這一道慈航願力,可是卻也足夠王玉書脫胎換骨,法力大增。


    那豈不是說……隻要擒下王玉書,就有辦法逼問出那名閻浮提中人的所在?


    張如晦本就沒有傷人之意,這下更是硬生生的刹住了劍路。此時王玉書卻仍在大步前衝,兩丈的距離也被他一步跨過一半。值此關鍵時刻,張如晦卻是不慌不忙,兩手輕輕抱住杏樹用力。杏樹那灰褐色的樹皮立刻迸生出無數翠綠色的小點,刹那間,不知多少道枝葉藤蔓從杏樹的枝幹上生長出來,硬生生的衝散了積屍氣,將王玉書給裹成了個粽子。


    然後整棵樹都熊熊燃燒起來,僅僅隻是一瞬間,木氣就源源不斷的生化成了火氣,將“粽子”變成了一把熊熊燃燒的大火炬。


    沒有人注意到,張如晦何時已經掐了火訣,緊挨著木訣之後接連打出。由於銜接的太過緊密,讓人幾乎以為是無數條火蛇直接將王玉書束縛在了其中。


    明滅的火光無聲的燃燒著,其中安靜的幾乎有些詭異。張如晦環抱著樹幹的雙手放開了,他需要走上前去,從中間將王玉書給拽出來。鬼宿屬南方朱雀七宿之一,積屍氣縱然極陰,卻也以火為基,斷然不至於如此簡單就被火給燒死。況且這火也隻是看起來燒著猛烈,對於修為有成的道士來說倒也並不算什麽。


    當張如晦剛向前邁出一步、腳甚至都未落地的時候,隻聽得“嘭”的一聲,外紅內黑的“粽子”忽的從中撕裂開來。渾身浴火的王玉書從中竄了出來,兩眼皆赤的朝著張如晦踏出了剩下的那一步。積屍氣已經最低限度的被他附著在了身上,用以保護肉身不被火焚。然而右手上所裹著的積屍氣比全身上下加起來或許都要多,天狗僅剩的一隻利爪就留在那裏,朝著張如晦的頭部探去。在道術“天狗”的作用下,他的動作看上去真的就像是一條急紅了眼的巨犬,朝著麵前的敵人發起了最後的撲擊。


    可他最終畢竟還是停下了。天狗的撲擊兇猛無匹,麵對來勢洶洶的王玉書,張如晦僅僅隻是將那一步完好的踏了出去,然後由手帶臂,將肘部翻了起來,抬肘如槍。


    霎時,地麵就是上下一震,不知道多少鬆散的泥土就被這一腳踩得飛離了地麵,朝著天空拚命地打去。王玉書右手的積屍氣根本已經觸碰在了張如晦的臉上,可張如晦的右肘也已經死死地頂在了王玉書的心口上方。


    在此之前,他一直用的是道術迎敵,然而決勝的一擊卻用的是嶽鵬舉的五行拳。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保住王玉書的性命,畢竟張如晦的武藝遠低於他的道法修為。而且這一擊張如晦是刻意避開了心口,免得一肘頂出人命來。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王玉書的背後忽然“啪”的一聲就爆裂開來。鮮紅的血肉、白色的骨渣混雜著藍色的布片,幾種顏色被不均勻的混在了一起,看上去別樣的觸目驚心。緊接著,王玉書全身上下也都一同爆出了血花,虧得張如晦反射般的禦水才避免了一身血腥的下場。


    不過這個時候,爆出來的不止是血和肉,同樣還有一些不能示之於人的東西。


    一名樓觀道的道士第一時間從震驚中脫離出來,多年的修習讓他感應出了這是什麽東西,並且下意識的大叫道:“慈航……這是慈航願力!”


    “是他殺了王道友,莫要讓他跑了!”


    “將這個佛國的奸細拿下,為王師弟報仇!”


    雜亂無章的聲音似是傳入了張如晦的耳中,又被他原模原樣的給放了出去。那些戟指怒罵、左右唿喝的人影從未進入他的心中,他隻是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是墜入了一個很大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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