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心月……這名字聽起來倒真像是姐姐的手筆。


    張如晦又看了一眼樓心月,盡管身著道袍,她卻依然自稱“婢子”,雪膚花貌,如月失影。若要放在常人眼裏,隻怕覺得讓奴婢二字沾了身都是種褻瀆。


    好似猜中了張如晦心中所想,樓心月款款上前兩步,微微側過身斜眺張如晦的表情:“公子難道是在想,心月為小姐侍婢……實在是委屈了自己麽?”


    張如晦直接搖了搖頭:“但凡要用什麽一定都要是最好的,這才是我知道的姐姐。”


    與音色味重重外相皆被去彼取此的張如晦稍有不同,張如瑟雖然也行為腹不為目之道,視種種色蘊有空一體,可人畢竟活在現實之中。對於張如瑟來說,做與不做、有與沒有無甚分別,但若是做了,就一定要做到最好;若是要有,就一定是個中最優。起初她教張如晦學劍的時候,手中所用的每一柄劍都是莫幹一派傾盡全力打造的劍器,流落在外皆可成為傳世名劍,卻被她一經損毀分毫便隨手即棄。其他樣樣常用物件也均是精品,就連一把梳子都要是龍骨所製當然,在張如晦出現之後,這些物件的數量立刻就相應的翻了一倍。張如瑟可不會容忍自己的弟弟所用的物件居然是次一級的,但凡張如晦要用的也定要是最好的。如果這件物事隻有一樣,她寧可自己不用,也要讓張如晦用上。


    樓心月的樣貌堪稱舉世無雙,心思也是玲瓏剔透,想來在伺候人的方麵也別有所長,說不準還有其他妙處。若非如此,張如瑟隻怕根本就不可能留她在身邊伺候。依張如晦想來,隻怕也是因為同樣的緣由,姐姐才特意派了樓心月前來找自己。


    樓心月自然是聽出了張如晦的言下之意,她的身子立刻向張如晦的身上貼去,口中感慨道:“公子和小姐果然是姐弟同心,縱然這麽多年未見,心中所想卻是一模一樣……”


    張如晦對於樓心月的小動作根本無動於衷,隻是這次樓心月的身子明明距張如晦的身體還有些許距離,樓心月卻感覺自己的胸前觸碰到了什麽東西。她低頭一看,卻赫然看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不知何時已經坐在張如晦的臂彎中,兩隻手正死命的推著樓心月的胸口不讓她接近。可惜這個小女孩身量未足,力道太小,縱然用了半天力也沒將樓心月推動一分半毫。


    這個女孩自然是玄裳了。在用力的對著樓心月的胸口努力了半天後,玄裳終於放棄了自己根本不擅長的角力,用力將手指向了樓心月,扭頭對張如晦“說”道:【狐狸,精。】


    看著突然出現的玄裳,張如晦也有些訝然。自己是從不沾這類東西的,而在玄裳上珠母朗瑪之前,九尾狐、白狐還尚是祥瑞一流,西王母身邊的瑞獸便有九尾狐。也就是說,在此之前玄裳應當是沒聽說過狐狸精這個貶義詞,完全是聽了樓心月的話語後臨時學來的。至於玄裳所要表達的意思究竟和原詞一不一樣,也就隻有玄裳自己知道了。


    “學好三年學壞三天……難怪荀況要持性惡論。”張如晦搖了搖頭,對樓心月嚴肅地囑咐道,“以後這類詞語能不用就不用,莫要教壞了玄裳。”


    樓心月對著玄裳眨了眨眼睛,突然“咦”了一聲,表情也有些發愣。在張如晦對其投向了疑惑的目光後,她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改換上了之前微笑的神情:“不知公子說的是哪類詞語,恕心月耳拙,並未聽到什麽。”


    張如晦這才想起玄裳是在用心印給自己說話,樓心月是聽不到的。他便進一步解釋道:“就是諸如……狐狸精一類的市井俚語,還是莫要教壞了小孩子為妙。”


    聽到小孩子這三個字,玄裳立刻就炸了毛。她的兩隻手轉而揪住張如晦的肩頭使勁的搖啊搖,看張如晦根本不配合她的動作被搖來搖去後,她繃緊了小臉,又很嚴肅的對張如晦重複了一遍:【她是,狐狸,精。】


    張如晦知道,玄裳最討厭別人把自己當小孩子看。可在他看來,玄裳無論在外貌還是心性都完完全全是小孩子,剛才隻不過是無意識將這個詞給說出口了而已。於是他連忙摸了摸玄裳的頭:“你連這種詞什麽意思都不知道,以後不許亂說,免得別人說我把你給教壞了。”


    摸頭大法對玄裳向來百試百靈,誰知道這一次竟然失了效。玄裳根本不為所動,反而是使勁的甩脫了張如晦的手,兩隻手直接就要來勒張如晦的脖子了。


    【她真,的是,狐狸,精。】


    憑玄裳的力氣,別說是兩隻手來勒,就算是手腳並用也動不了張如晦一分一毫,張如晦權當是玄裳給自己按摩了。看著張如晦從頭到尾都隻是單方麵的說話還和玄裳說的有來有往,樓心月秀目一轉,柔聲問道:“婢子曾經在黃老道見過一位女修,乃是天生的他心通。這位玄裳小姐莫非也是如此?”


    張如晦訝道:“黃老道裏還有這等異才?為何我從未聽說過?”


    “這是兩三年前婢子隨小姐一同見到的。黃老道支脈眾多,尋常外人自然是無從聽聞。”


    張如晦點了點頭。世間之大無奇不有,除了先天的靈根、仙骨一流以外,自然也有天生的神通。仙骨應“精”,靈根應“氣”,天生神通對應的自然是“神”。天生他心通的人修習相應道術往往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隻是這種人雖然神通了得,卻較常人更易迷失於窺人隱私、勾心鬥角之中,一旦被蒙昧本性也更難脫身。


    “玄裳她也算是吧,不過她不僅僅於此……”張如晦原本還想多交待兩句,起碼給樓心月說清楚,這位小祖宗也是需要她供起來的。隻是這時高俅府上的下人已經找了過來,說是周永琳前來拜會,正在花廳相候。


    在之前的決鬥之中,周永琳算是幫了大忙。若是沒有她的丹藥,嶽銀瓶決計無法那般迅速的蓄氣。而張如晦卻幾乎什麽都沒付出,這個人情可是承的大了。張如晦便將玄裳轉手就交給了樓心月看護,也不顧玄裳手腳亂甩不肯入懷,自己匆匆的趕去見周永琳。


    花廳之中,周永琳正和高俅相談甚歡,張鈴仙則坐在一旁嘴裏沒個停。看得出來,這位第四代壺公人情練達,絕非張如晦之流所能比。


    看到張如晦已經趕來,周永琳微微點頭致意。正當她準備說些什麽的時候,樓心月卻也已經跟著張如晦步入了花廳,懷中還抱著已經安分下來的玄裳。於是周永琳麵部的表情一瞬間僵住了,嘴唇連續哆嗦了好幾下才勉強穩住,可仍舊說不出半個字來。


    高俅何等人也?雖然周永琳的失色僅僅隻是一瞬,他也瞬間覺察到了異樣。在迴頭看到樓心月和玄裳的時候,高俅的眼神頓時就是一肅,立刻就對張如晦招手示意他附耳聽來:“大侄子,原本我還擔心你太過專注修行,耽擱了成家立業,連帶著可能讓老高家都絕了後。可如今看來,你非但沒有耽擱,反而是有些太超前了。看看,孩子都這麽大了,還讓人家找上門來。聽師叔一句話,倘若這個女子還沒過門,不如就這麽算了。一切後事有當叔叔的給你料理,絕對沒有後顧之憂……”


    張如晦冷冷的打斷了高俅的絮叨:“師叔多慮了。就算如晦已經成家,那也是張家之事,高家若不再設法繼嗣一樣會絕後。至於心月卻是我家中派來隨侍之人,玄裳和我的關係也非同一般,隻不過師叔日前未曾得見罷了。”


    高俅憤然一揚手:“什麽叫若不再設法繼嗣定會絕後?有你這麽咒長輩的麽?”


    張如晦低頭看了眼高俅:“難不成師叔一把年齡還想再生一個?那當真是人老心不老。周道友乃是外丹派高人,我從她那裏給師叔求兩副丹藥服下便是。不過是藥三分毒,還請師叔酌量取用,千萬要保重身體。”


    高俅被噎得差點背過氣去,張如晦給他順了半天氣才好不容易緩過來。他本想罵上兩句,看著依然麵無表情的張如晦也就失去了動力:“罷,罷,罷,你愛怎麽說怎麽說吧。不過過兩天有個堂會,你得替我走一趟。我這也一把年紀了,這種小事能免則免的好。”說著,還塞了份描金請柬到張如晦的手中。


    張如晦隨手翻開請柬,略略讀過一遍,麵色幾度變幻。不過這時高俅已經去得遠了,他就算想問這時也沒可能了。


    看到高俅已經離開了花廳,周永琳才終於不用保持形象。她噌的一下就跳了起來,指著樓心月叫道:“你你你你……你怎麽在這兒?”


    和周永琳的吃驚表現截然不同,張鈴仙卻是一步就撲了上去,高唿著“長腿嫵媚臉的大姐姐”後就死命摟住樓心月的腰不放。兩隻紅眼睛眼巴巴的盯著樓心月眨啊眨啊眨的,看上去要多好玩就多好玩。


    張如晦扭頭對樓心月問道:“你們認識?”


    樓心月依舊抱著玄裳,巧笑嫣然的向前走了兩步:“婢子曾隨小姐見過這位周姑娘,小姐曾與她談及了外丹之道和一些雜事,也曾鬥法較量過一番。”


    張如晦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姐姐有用腳麽?”


    這要是換成了別人,恐怕還真聽不懂張如晦在問什麽,怎麽就從鬥法扯到腳上去了。也就是樓心月一直跟在張如瑟身邊,才知道張如晦的問題是何用意:“周姑娘畢竟修為和小姐相去太多,兩招就被小姐破去了神通法術。不過看在之前相談甚歡加之又是女子的份上,小姐多少留了分情麵,並沒有直接踩過去。”


    這當口周永琳的嘴已經嚇的合不攏了,她的脖子僵硬的轉動了幾下,好不容易才看向了張如晦:“張……你……你是她的弟弟?你倆是姐弟?”


    張如晦冷眼看向了周永琳:“不像麽?”


    周永琳立刻抬起手,在自己的視線中擋住了張如晦的口鼻。當她看到張如晦的眉眼時,渾身立刻就是一哆嗦,手都不由自主的跌了下去:“我真傻……明明眼神這麽像的,之前怎麽就沒看出來呢?不對,你要是她弟弟,好端端的來這裏……”


    “周姑娘,小姐派我過來跟隨在公子身邊,就是為了防備一些……”樓心月低頭看了眼玄裳,改口說道,“為了看好公子。其實心月人微言輕,也談不上替公子做主。可不管怎麽說,想要過張家的門,那也得小姐點了頭。周姑娘,你說對麽?”


    周永琳這會兒身子已經抖得跟篩糠似的。聽了樓心月的話,她使勁擠出兩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著樓心月點了下頭。隨後又結結巴巴的對張如晦說道:“張……張道友,我今天來……其實我今天來是來向你……向你辭行的……”


    “這麽快就要走了麽?”不光張如晦吃驚,就連張鈴仙多少都有些吃驚,“誒?師父,你不是才說要多待一段時間,好把生米煮成熟飯……”


    “因為你師父的鍋都要打了。”樓心月微笑著解釋道,“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要是炊具都完了蛋,當然也做不成什麽飯了。”


    “是這樣的嗎?”張鈴仙眼巴巴的望著周永琳問道。


    周永琳勉強用力點了下頭:“本……本來壺公一脈就是行醫天下,觀世間種種光色,待在一個地方太長時間也不好。我在西京也待得夠久了,總該換個地方。”


    “那周道友下麵可有什麽打算?”


    聽到張如晦相詢,周永琳本來想說不走最好,可是看著樓心月的笑臉立刻就又一哆嗦,連忙以隨遇而安作答。張如晦聽到這個答案後略一沉吟,便說道:“如此說來,若是周道友並無確切打算,我有個朋友身染惡疾,眼下正在東都,不知周道友能否前去一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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