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巨響過後,各色煙、火、沙一齊迸出,和飄在天上未曾落下的水蒸氣混合在一處,團成無數顏色古怪的泥土噗噗下落。


    金毛犼眼中赫然已經恢複了兇戾的神色,猛力一躍就朝著梁紅玉撞去。隻是頭部尚未頂撞到梁紅玉的身子,對方就已經移形換位,站到了金毛犼的側麵!


    誰也未曾料到,梁紅玉除了鬼仙的修為以外,本身竟然也有著先天境界的武學造詣!


    想想也是,梁紅玉能使死人學會一貫拳、打出“一以貫之”的拳意,自身沒有真功夫怎能做到?當年兩人初見之時,梁紅玉原本便是以武功打得韓良臣連滾帶爬,隻憑毅力才能站的起身。直到韓良臣身死後,梁紅玉才轉修道術,試圖讓韓良臣起死迴生。


    梁紅玉雙臂一張,不顧鱗片的熾熱就硬是將金毛犼以雙臂相抱。金毛犼焦旱之氣遍布全身,梁紅玉將其攬入懷中無異於讓自己抱住了一塊滾燙的烙鐵!


    純黑的布料開始變焦、卷曲,梁紅玉卻依舊麵色不變,將臉輕輕貼在了金毛犼的臉頰旁,白皙的肌膚立刻發出了哧哧的響聲。縱使先天武者能夠以先天真氣自愈傷勢,遇到這種和毀容無異的情況隻怕也束手無策。


    就算這樣,梁紅玉也依然要緊抱住已經化為金毛犼的韓良臣,試圖喚迴他的神智。


    良臣,還記得我嗎?


    那夜的酒宴之上,燈火如晝,人聲鼎沸。在一眾互相推杯換盞的將官之中,明明人人都生的同一副粗魯的模樣,我卻一眼就看見了你。你站在人群之中,接受著同僚們的敬酒。雖然功勞簿上寫的不是你的名字,可人人都知道,你的功勞才是最大。


    而你也看見了我,當時你正端著一碗酒準備一口飲盡,手卻是一抖就澆到了自己的臉上。同僚們一齊哈哈大笑了起來,你倒是滿不在乎的一抹臉,繼續與眾人痛飲。


    隻是在那之後,你的眼神便始終落在我的身上,再未離開過。我雖然做出對此不屑一顧的樣子,可是每每迴眸看去,總覺得心頭一陣不定。現在想來,這大概就是世人所說的“緣分”吧。


    十二年光陰匆匆而過,宗留守死了,解善長死了,吳晉卿也死了。這讓我意識到,活著,就是在看著自己以外的人不斷死去的過程。(最新章節閱讀請訪問)


    但是,你是不會死的。對吧,良臣?


    金毛犼的動作慢慢緩了下來,似是梁紅玉的絮語傳到了它的心中,周圍的煙氣也逐漸平靜了下去。


    忽然,一聲梵唱自金毛犼身中傳出。火苗似電光灼照,瞬間遊遍金毛犼全身。四周煙沙層層向外炸起,幾近形成一朵赤黃相間的蓮華。


    誰料一震之下,梁紅玉仍舊不肯放手,依然抱在金毛犼頸上。金毛犼兩度發力還不能震飛梁紅玉,情急之下向左側一跳,身子帶著梁紅玉就向大樹上撞去。這一撞少說有千斤力道,一撞之下大樹都斷為兩截。梁紅玉口中咯血,手上也不由自主的就放開了。


    正當她準備起身之時,金毛犼上身一抬,兩隻前蹄就向梁紅玉踏來。


    哢嚓兩聲,梁紅玉的左臂與右肩胛同時被金毛犼的前蹄踩了個粉碎。後者的口中已經蓄起了一團赤焰,隨時就要噴出。


    梁紅玉沒有閉上眼睛,她努力睜大自己的一雙眸子,想要看清金毛犼的樣貌。隻見那隻類似馬頭的首級上生滿鱗甲,口中無利齒,倒是與傳說中的麒麟有幾分相似。


    可梁紅玉想看到的並不是這個,她隻是想要從金毛犼的麵上找出屬於韓良臣的痕跡,哪怕隻有一絲一毫。於是她失望了,她隻希望能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看著曾經是自己心愛的人死去。


    此時張如晦尚在五丈開外,完全來不及救援。眼看烈焰就要噴出,梁紅玉轉瞬就要香消玉殞,金毛犼卻突然轉過了頭去,又是一聲怒吼。


    吧嗒一聲,一塊石子落在了地上,沿著軌跡看去應當是方才砸到了金毛犼的腦後。再循跡而上,可以看見薩大夫正站在樹枝上朝著金毛犼丟出石塊,其間還伴隨著一兩聲喊叫,大概是為了引起金毛犼的注意力而發出。


    雖然薩大夫的準頭實在太差,可那記石塊倒是真真切切的砸中了金毛犼的後腦。盡管不至於令它受傷,卻也足夠煩人。金毛犼索性轉頭一吼,口中烈焰就先朝著樹噴了過去。


    “薩大夫,快跳!”張如晦隻餘一條右臂能用,此時來不及擋下火焰,隻得一聲大喊提醒薩大夫逃生。隻是薩大夫的兩條腿赫然已經抖成了篩子,想跳卻腳下一滑,兩腿竟然叉坐在了樹枝上,襠部想來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隨後身子又是一歪,整個人幾乎摔了個倒栽蔥。好在他的下方是鬆軟的土地,這才僥幸沒丟掉性命。


    熾焰擊中了樹幹,當即就將其熊熊點燃,零星的的火焰就朝下散去。薩大夫幾乎是手腳並用的從樹下爬開,再次逃過一劫。


    在噴出那口火焰後,金毛犼對於薩大夫已經失去了興趣。在它想來,就算那人沒被燒死,多半也該被嚇得半死,不會再來煩自己——事實倒也和這差不多,薩大夫畢竟隻是一介普通人。就算激起了一時血勇,在血氣過後怎麽說也該跟三九天裏的冰水差不多了。


    然而就是這一扭頭重新一蓄煙火的刹那,一道銀練劃破長空,分開陰霾,直奔金毛犼而來。


    金毛犼鱗甲雖堅,卻也不至於硬吃這一記攻擊。它當即身形一晃,向右跳去。銀練間不容發的釘在梁紅玉的身旁,入地兩尺有餘,長杆由於受阻而發出了劇烈的顫動,乃是一杆丈二大槍。


    直到此時,大槍破風的唿嘯聲才從風中傳來。


    渾身著黑長發及腰的女子緊跟著跳落在梁紅玉的身前,兩手同時發力就將入地的大槍拔了出來。隨後雙手又是一抖一崩,大槍上的石屑泥土頓時就散了個一幹二淨。槍頭更是因為崩槍散成一片虛影,看上去就好像這杆槍有七八個槍頭一樣。


    方才赤焰上天,嶽銀瓶相距兩個院子開外,急忙取槍趕來。隻是金毛犼太過兇悍,張如晦幾乎是電光石火之間就廢了一隻手。等到她趕來的時候,梁紅玉險些都有了性命之憂。


    此時槍勢尚未散去,嶽銀瓶趁勢雙手一推。大槍那七八個槍頭竟然一起向前送出,看上去有如七八張攻城用的大黃弩一同發出利劍,就連槍杆都震出了弓弦的聲音!


    東周魏國名將龐涓北拔邯鄲,西圍定陽,率魏武卒橫行天下,可謂一時之名將。隻可惜此人私心太重,懼怕同門師弟孫臏的才幹,於是將孫臏騙到魏國後黥麵剜膝,拋屍荒野。誰知道孫臏居然在野地裏遇到了一隻千年樹精,在樹精吞噬他時奮力反擊,居然擊殺樹精,反而和樹精融為一體。雖然本身成了半人半木之軀,可動彈不得之餘卻還得了一身神通。後來孫臏就在馬陵道上化萬木為箭,擊殺了龐涓,終於報了昔日一箭之仇。這也正是嶽鵬舉木行崩拳為箭的來曆!


    這等槍勢猛烈無匹,一往無前,就連槍風都成鋪天蓋地之勢。金毛犼噴出的煙火甚至都因這千軍辟易的氣勢而紛紛為之讓道,根本不起半點作用。


    眼看大槍即將及體,金毛犼做了一件誰也想不到的事情。


    它逃了。


    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金毛犼轉身就朝牆外跳去。它的身長本就過丈,隻需三躍就翻過了圍牆。嶽銀瓶的大槍紮了個空,權衡弊益之下隻得拖槍後退,去扶起倒在地上的梁紅玉,連忙給她包裹傷口並扯下已經因高溫被點燃的衣物。


    “紅玉姨?”


    梁紅玉並不答話,她的左手大臂和右肩胛俱是模糊一片,頭也隻是僵硬的順著嶽銀瓶扶起她的方向擺動了一下。她的目光一直追著金毛犼而去,直到再也看不見後者的背影。


    一滴淚珠劃落,隨後梁紅玉就緊緊閉上了眼睛,不肯再讓人看到她的眼淚。


    良臣……


    張如晦黯然垂下眼簾。梁紅玉的淚水讓他整個怔住,就好像迴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當時,那個白衣女子用雙臂緊緊地抱住自己,哭著對自己說:


    “晦兒,對不起……對不起!”


    當時的她,應當也是一樣的絕望吧?不然怎麽會拋下自己尚且年幼的兒子,獨自一人去死?


    “你要活下去!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


    可是她更不能讓自己也死掉,所以隻能選擇獨自承擔這一切。


    “玄裳!”


    一聲怒喝,玄裳自然從天而降,沒入張如晦的身中。隨後一道陰神自兀自站立的張如晦天靈飄出,冠冕肅然,龍紋鳳章,儼然王者風範。


    原本陰神不能暴露於日光之下,隻能夜遊。之前諸道官入水斬蛟,也不過隻在日下暴露了短短一瞬便潛入水中。此時卻自然有絲絲黑氣盤結於陰神頭頂上方三尺,聚成雲團,替張如晦的陰神遮擋住日光,方便白日出遊。


    “我最討厭女人哭了。”


    而張如晦本人則已經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在那個方向上,有著正在逃走的韓良臣。


    抓他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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