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守衛森嚴,小孟帶著伍易國和史可法混了進去。一路兩人低著頭不發一語,由小孟領著。


    小孟算是詔獄裏的小頭目,一路上很多獄卒和仆役跟他打招唿。


    進來前,小孟再三交代,一句話都別說。如果有人問話,由小孟來處理。他會說這兩人昨晚喝多了,喉嚨上火,說不出話。一般獄卒下班都去喝酒,喝醉上頭的事常有。


    三個人躲躲閃閃換了衣服,交接了班。伍易國的易容術精良,一路沒有人發現此二人是假扮的。


    三人轉了又轉,進了三進的院子,才走進了最裏麵的詔獄關守犯人的地方。


    石牆滿布黴斑,牆角偶見鼠類奔竄。室內僅一道門上小窗可供陽光透進。雖是白晝,但是裏麵昏暗,僅仰賴幾點燭光照亮。


    由於外麵戒備嚴格,裏麵反而隻有獄卒三兩,也就是小孟、伍易國和史可法三人。


    大牢裏一共八間牢房,六人一人分別住一間,中間使用尺厚土牆相隔,彼此看不到對方。


    史可法目光一掃就看到左光鬥,在最左邊的房間鎖著。


    左光鬥背靠牆坐著,衣襟濕黑,滿臉是一塊塊黑色血痂,看得出來是烙鐵灼燒的痕跡。左光鬥雙眼緊閉,眼瞼上粘著一層黑乎乎的東西。一腿伸直一腿彎曲,兩條腿上沒有衣物遮蓋,也沒有幹淨的皮膚,都是皮開肉綻。


    左光鬥仰著頭,伸直的腳連著枷鎖。血跡也粘上枷鎖。


    其他人也是,有的仰躺著,有的人俯臥著,有人靠著牆。


    沒有人肌膚完整,但是沒有一聲哀嚎喊痛,相較於外邊的肅穆,這裏反而平靜。伍易國不敢相信自己眼裏看到的,是如此慘絕人寰的景象,他難以想象這些讀書人竟然能忍受這種痛楚。


    小孟跟伍易國和史可法說:“伍兄弟,史兄弟,這些酷刑都不是我們弄得,都是錦衣衛幹的好事。”


    史可法見到左光鬥的慘狀,再也忍不住,趕忙匍匐著過去靠著欄杆小聲哭喊著:“老師!老師!,學生來看你了。”


    “憲之,是憲之嗎?”左光鬥的聲音沙啞虛弱。


    史可法哭喪著聲音說:“老師您還好嗎?您的傷怎麽樣了?您怎麽撐得住?”


    左光鬥的聲調突然提高。“混賬家夥,你怎麽進來的?這裏是你來的地方嗎?你不去好好念書,進來這裏做什麽?”


    左光鬥奮力撥開粘著的雙眼,受傷的皮膚下有一雙如炬的目光,滿眼似冒出火來。對史可法罵道:“你這不肖的奴才,你竟敢大膽前來詔獄。國事糜爛,你不發奮學習,忘卻自己的責任,輕入兇險之地,將來誰來支持朝政,誰來輔助國事!你趕緊給我滾!否則,我拿鐵鎖打死你。“說著,就在地上摸索水杯和盤子,要扔過去打史可法。


    “左大人,記得我嗎?”伍易國靠近道。


    其實左光鬥已經看不清人了,但這聲音似乎很熟悉,左慢慢將木杯放下來說:“閣下是?”


    “我是伍易國。”


    “原來是伍先生。別來無恙吧!”左光鬥掙紮著要站起來。


    伍易國聽著這一句別來無恙,心理更加刺痛。這是分外的諷刺,就分別沒多久。他是無恙,可故人呢?


    一句問好的話像一把劍一樣刺穿了伍易國的心。就算他已經行走江湖多年,看過那麽多血腥,也無法平靜。


    “左大人您坐,您還記得我,銘感五內。”伍易國道。


    “謝謝你來看我,左某已知難逃一死,隻希望我們六人是最後死的一批,一切到我們。請伍先生趕緊把我的學生帶出去,不用他來擔心。”左光鬥誠摯地道。


    “先生放寬心,我們都在外麵想辦法,葉大人和趙大人也在四處籌劃,動員朝中力量希望能救援六位大人。”


    “其他諸位大人,有沒有需要我帶話出去。”伍易國順便問一下其他五位。


    剛剛聽到史可法那麽一鬧,周朝瑞、魏大中、袁大中、顧大章早就都靠過來,唯有楊漣不為所動。


    聽著左光鬥與史可法的對話。他們都紛紛的激動了起來。


    “跟我兒子說,別為我擔心,我死得其所,他該高興才是。”魏大中道。在這幾個人裏麵,魏大中的兒子魏學洢跟的最緊,一直在京城關注著案件的發展,每次的追比也出席,除了繳交銀兩,也為父親打氣。


    但魏學洢每次看到魏大中的慘狀就忍不住哭泣起來,好多天無法進食。五天見一次,魏學洢越來越消瘦,目黑臉削,比起魏大中受刑的慘狀絲毫不讓。


    “袁大人呢?”,伍易國問。


    “告訴我妻子,不要借錢來交追比,一切於事無補。將來曆史將證明我等清白。還有告訴我兒,人生誰無死,唯有留青史。”袁化中道。


    “周大人?”伍易國轉向另一方。


    周朝瑞由於家裏追比交的錢多,傷勢是最輕的,他擺擺手說道:“我心如皓月當空,無一遺憾。”


    “顧大人?”


    顧大章受的刑求較少,但天生體質較弱,依舊隻能趴在地上喘著氣道,“我們六人有共識,出去的幾率不大,一起死在這裏,算是為國捐軀了。請壯士帶個話給我兒子,要像他爹一樣,剛正不阿做忠臣。”


    “楊大人呢?”伍易國轉頭問楊漣。


    “楊漣。。。。。楊大人被打得下顎脫落,說不了話。”小孟說道。


    楊漣睜開眼睛,右手示意問有沒有紙筆。


    “快,紙筆拿來。”伍易國喊著小孟。


    楊漣手顫抖著,歪歪斜斜的寫下:“先帝托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唯死而已。”


    楊漣沒有任何情緒,平靜如水,寫完這幾筆,又哆哆嗦嗦坐迴去,閉目養神。


    小孟聽著這些人說的話,眼眶也濕了。這些天看著這些事,他也尋思著這天老爺們是不是冤枉認了?讓這些人遭遇這些慘劇。


    伍易國看著那張紙,潸然淚下。“諸位先生放心,我一定把話帶到。”


    史可法則是坐在左光鬥的牢房前,迴答著左光鬥聊著外邊的事。


    左光鬥一直關心著東北麵蠻族的崛起,並考較著史可法的學問。


    小孟心裏七上八下,希望這幾個時辰別出事,平安度過。


    “咚咚咚咚咚咚咚。”


    外麵突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開門!”


    “來了來了,別敲了。”小孟趕忙去門口,解開鎖扣把門拉開。並打手勢,叫史可法與伍易國往邊上靠。


    十數個錦衣衛殺氣騰騰的衝了來,指示獄卒們打開牢房。


    伍易國和史可法不知道發生何事,隻得聽從命令,一個一個地解開牢房門。


    每解開一個,就有兩個錦衣衛進去把犯人抬起來,套上頭套,一邊一個夾著走。


    史可法全程低著頭不敢直視,但目光遊移地查看左光鬥。


    牢房裏充斥著叱喝聲,沒人注意伍易國和史可法。


    “大人,你們帶他們去哪裏?要簽字一下。”小孟緊張的說道。


    唯一一直站著不動的錦衣衛,貌似帶頭首領,小孟也未曾見過。揮了揮手要小孟把簽字本和紙筆拿來。


    大喇喇的在詔獄的簽字本上寫了“周朝瑞、顧大章、魏大中、袁化中、左光鬥、楊漣,追比,七月初二,北鎮撫司錦衣衛周翔龍。”


    小孟看了一愣道,“這群人不是三天前才追比過。”


    周姓錦衣衛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咧嘴說道,“上頭說了,此案重大,三天一追比。”


    伍易國聽了,心裏大罵,“妖孽,這六人還能撐多久。”旁邊的史可法看了伍易國一眼,眼中盡是憤怒,史可法得咬緊了牙才能把憤慨壓迴去。


    這六人從七日一追比,加重到五日一追比,現在竟然到了三日一追比。這幾個人為官清廉,家屬根本不可能籌出那麽多錢。


    按照大明律法,追比是脅迫家屬按時交迴貪贓款項,如果沒交齊,就用刑。


    這六人的家境一般,除了周朝瑞為當地望族,餘人都是無力繳納多餘的款項的,去了刑法司隻有被打的份。


    “歎,這六人真是遭罪。這麽打下去,還能活多久。”小孟長歎了一口氣。


    “你們等著吧,沒有兩三個時辰迴不來。”小孟對伍易國道,邊歎氣邊喝茶。


    史可法頹坐在地上,朝中都是閹黨的人,除了偷偷摸摸進來見一麵,他無法扭轉任何情勢。東林黨曾經強大,但現在已是外強中幹,沒人敢出麵保這六人。


    饒是史可法這鐵漢子,也壓抑不住,豆般大的眼淚滴了下來,沒入了詔獄的塵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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